書與谷歌

柏拉圖討厭人們寫字和讀書。

他抱怨說,人們讓文字取代了記憶。他還說,文字讓人在無老師指導下得到知識。人們以為學到很多,但那不是智慧,那只是罐頭知識。真正的智慧只能由大師口授。

話說很諷刺,跟他師傅蘇格拉底不同,柏拉圖有把想法寫下來。因為這樣,他是那時代極少數作品保存至今的哲學家。

不管怎樣,柏拉圖活在兩千幾百年前,但他對文字的看法跟今天很多人抗拒谷歌的理由一樣。人們怕科技讓人健忘,怕愚民上網得到不全面甚至虛假的資訊,還自以為有知識,讓真正的專家失去權威。

所以,科技有那樣的問題嗎?當然有。柏拉圖抗拒文字的理由合理嗎?也很合理。人們發明印刷術時,也很多人怕廉價書本讓人懶惰思考不再服從教廷讓不道德內容散;收音機開始普及時,評論者也大肆炒作收音機的假消息問題,說收音機洗腦愚民助長法西斯主義。這些指控不是無中生有,但也凸顯了這類批評跟文字一樣古老。

另外,我不喜歡「讀實體書才有用,網上都不是知識」的陳腔濫調。我見過太多濫竽充數的實體書,內容不比很多網上文字可靠或有深度。一流的書作者也有偏見。盡信書不如無書,看書跟用谷歌都一樣要自己判斷分辨比較思考。

但我們需要書本。古人的智慧不寫下來早就失傳。口授?玩過傳話遊戲嗎?口授未必能讓對方全面理解,人們又愛加鹽加醋,一代傳一代知識肯定面目全非。多虧有文字,千年後我們還能讀古人自己用的字眼,不是聽別人亂講孔子講過什麼。

這是文字的優點,但也是缺點。當一段知識記錄成文字,它就像封在琥珀裡的古代昆蟲,永遠保存那時代的特色。它不能與時俱進,會變得不合時宜。後人可以寫本新書去更新補充那舊知識,但除非你是秦始皇,我們不能消滅不合時宜的舊文字。當有人沈迷於古文又不善變通,他也會成為不合時宜的人。
 好玩的是,互聯網等現代科技反而讓一小撮人更不合時宜。他們上網讀到一兩千年前的經文,並自行詮釋,沒有老師引導。結果全單照收經文,回到聖戰和殉教的時代。宗教可以與時俱進,經文不能。這些古老的文字將永遠保留某個時代的色彩,尷尬地與現代文明並存。

人存在了至少20萬年,六千年前才有文字。有了文字才有歷史,人才有了記憶。至於人為什麼發明文字?文字本來不用來紀錄歷史和想法,也不用來溝通,是用來記錄和處理資料,尤其是數字。人把文字跟嘴上的話綁在一起並用來寫情詩,是後來才有。從這角度來看,電腦跟當初文字的角色一樣。它可以紀錄和處理海量資料,而且比人快一億倍又更精準。它幫我們省去繁瑣的工作,減輕人腦負擔,讓人專注於我們擅長的,如創意和思考怎樣變通。

跟文字一樣,我們用電腦來做越來越多事情。我們讓文字取代講話,讓文字取代記憶,讓文字取代人與人的互動。為了效率,今天我們不也我們讓微信取代講話,讓谷歌取代記憶,讓臉書取代互動?

互聯網和谷歌,是跟文字和書本一脈相承的科技。

不管是文字書本活字印刷術還是互聯網,它們都把我們推向同一個方向:知識成為共享資源。普通人不用什麼事都花錢請教師傅,人不再受限於有限的記憶,我們隨時都可以去圖書館查東西,或者上網。如果不是因為文字書本互聯網,今天還是大師說了算老百姓皆無知的時代。

但柏拉圖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

自從我們有了文字書本和互聯網,知識不再有人把關。我們可以自己看書自己上網自行學習。但閱讀是困難的藝術,我們的理解通常不全面。當每個人都可以寫書,可以寫部落格寫臉書狀態,資訊和意見就氾濫。我們對知識的吸收越來越多卻也越來越偏狹,人人只汲取感興趣的資訊,只聽自己認同的想法。我們不再耐心思考複雜的概念,只吸收入腦即化的資訊碎片。我們也難以分辨資訊真偽,更無法在雜音中找到智慧。我們知道更多,但我們懂得更少。

套用米蘭·昆德拉在《笑忘書》中的話:總有一天每個人會發現自己是作家。這一天來臨時,人們會進入一個全面聾聵全面誤解的年代。

他是對的,我們進入了昆德拉預言的年代。人人包括我都發表偉論,但不聆聽。在很多人眼裡,資訊時代是個群魔殿。也難怪最近《紐約時報》說,當民粹主義伴隨互聯網所帶來的資訊自由崛起,連西方左派也開始相信應該控制資訊,特別是他們眼中的假新聞和仇恨言論。

的確,資訊氾濫帶來了很多問題。但當我們開始躲避它,而不是學會怎樣應付,我們會來到一個全新而且危險的轉折點。

我今年較早寫過人工智能的問題。谷歌近年來致力發展人工智能。以前我們用谷歌找資料,它不會給一個明確答案,只會展示一系列包含搜索字眼的網站。我們需要一個個點進去看,判斷哪個網站可靠。但今天,谷歌旗下產品如Google Assistant嘗試給我們明確簡短容易消化的答案。我問:納吉多少歲?谷歌瞬間在網上找到答案,判斷哪一個答案最可靠,然後信心滿滿地說:64歲。

但這只是個簡單、答案明確的問題。很多問題沒有明確答案。我們今天難想像有人問谷歌大神,以你對我的認識,我該支持什麼黨?但誰知道呢?人們招架不住資訊氾濫,日益渴望黑白分明的答案。或許有一天我們會希望專家幫我們決定一切,渴望谷歌大神幫我們判斷是非。我不確定我們會四分五裂下去,大家活在不同的真相裡?還是我們會放棄思考能力,任由統治者和科技決定什麼是真相?這些判斷會來自誰,是政府,是掌控科技的資本家,是我們的社交圈子,是電腦的演算法?如果科技終於取代我們的判斷能力,這或許是最高級也最可怕的效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