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大馬

我在馬來西亞活了20餘年,這裡是不錯的地方,苦難離我很遠,而既然我生在大馬,這一切都理所當然。直到後來才發現,世界上原來有兩個大馬。

我從小在第一個大馬中長大。

她有三大種族和原住民,人們很友善和有愛心。雖然政客經常拿種族的事情來吵架,但不管馬來人、華人還是印度人,大家大致上都很和諧,三餐溫飽並活得有尊嚴。對消費稅不滿還可以上街集會,順便去老街的書店逛逛,晚上到麻麻檔喝茶抱怨。

以前在商場打工時認識到不少外勞,他們很友善,樂意分享經驗和知識。他們說,有一天賺夠了錢要回家鄉,娶個美麗的新娘。那時我想,外勞來馬賺錢是理所當然,沒進一步問他們怎樣來到這裡。

某天和一群外勞去吃飯,突然他們顯得有些興奮,用外語交談幾句後,叫我跟著他們,然後沿著小樓梯走到一棟荒廢的店屋樓上。

由於我媽教我小心怪叔叔和外勞,我害怕地走開了。後來才知道,其中一名外勞是皮條客,他說他有來自孟加拉、中國、越南、緬甸等國家的小姐,叫我有興趣隨時可以光顧。

直到很多年後才發覺到,這是我第一次從遠處看見那個黑暗、悲慘的第二個大馬。

這些外籍女子又是如何淪落到這個地步,在一棟荒廢的店屋賣淫呢?是自願還是遭到強迫?我不想知道,不願意進一步走近這個平行世界,彷彿那是甚麼傳染人的性病。於是她再次逐漸變得隱形。

後來大學時,我宿舍在梳邦再也斯迪雅再也火車站附近,那裡常常會有數百個外勞帶著行李箱到達,場面相當壯觀。那裡治安也不好,街上處處有妓女,晚上有時會有打架,整個地方烏煙瘴氣。

這些外勞何去何從?官方數據顯示,外勞佔我國人力市場30至40%,其中有一半是非法外勞。他們多從事勞力、骯髒和危險的工作,而且工作環境惡劣,經常遭到虐待和剝削,更得不到法律完善保護。他們往往只有一個生活目標,那就是活下去。

有一次等KTM時,有一大群外勞帶著寒酸的全副身家到站,我突然想到三個字:下南洋。

我們大馬華人的祖先以前被賣豬仔來到大馬時,相信也是這副場景吧!那時先輩生活艱難,往往通過菸酒嫖賭和鴉片麻醉自己。

當年還有很多中國婦女被賣到本地,向外勞提供性服務,其中有的是遭人誘騙,有的只想討口飯吃。

我在想,那時馬來同胞的先輩們是如何看待我們的呢?

是否覺得華人侵蝕本地文化,是否覺得這片美好的土地從此烏煙瘴氣?

後來華人在大馬扎根,開始從事生意,甚至逐步發展屬於自己的文化事業。我們有了茨廠街,有自己的報紙、學校、美食、文學音樂電影。如果沒有華人的貢獻,今天大馬會很不一樣。

但因為缺乏交流,我想對一部份(特別是鄉下的)馬來同胞而言,不管我們事實上多麼互相依賴,我們華族都屬於平行的第二個大馬。他們並不歧視,但也不曾去在乎,而且我們的文化顯得有點陌生。

正如今天我們走在茨廠街上時,看著無數賣山寨貨或性服務的陌生面孔,難免想拉著周圍的遊客,說:告訴你們喔,這不是真正的大馬。

偏偏我們極度依賴這第二個大馬,希望有人替我們做「髒累險」的工作。於是我們宣稱,他們來這裡都是為了錢,既然要賺「我們的」錢,就必須忍氣吞聲,因為我們是恩主,是這片土地的土著。

加上大馬法律不承認難民的地位,讓我們可以更加無愧、無情地剝削他們。我們選擇讓海上的偷渡船自生自滅,以安撫本地人對越來越多外勞湧入的不安,暗地裡卻容許成千上萬的非法移民被轉賣、拐帶到大馬,在油棕園、電子廠、建築工地等看不到的地方過著非人生活,任業主剝削;他們是隱形的,消失了也沒有人知道,因為會有更多個他們前來,面臨同樣的遭遇。

這第二個大馬人口約400至500萬人,他們每一個人都有名字,背後都有令人心酸的故事。我們是時候面對良心,承認她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