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流、球衣和信仰

我年紀很嫩時喜歡過一個哈韓女,跟著哈韓了一段時間。我想知道為什麼這麼聰明和有音樂品味的一個女生,會著迷於在我這種門外漢看來沒什麼內涵的音樂。結果聽著聽著竟然也喜歡上了。

那段日子不長,我後來也很快脫離了韓流世界。但它讓我領悟了一些事情。

我不知每一個韓飯和他們偶像的故事。人人都有自己喜歡的特別理由。但我覺得,很多韓飯不是單純喜歡偶像或音樂,而是追求粉絲間互相取暖的體驗。粉絲享受著團結在一起的感覺,大家會唱同一首歌、知道愛豆生活上某些細節,彷彿有共同點。

韓國流行音樂十分商業化,藝人的品牌定位、作品宣傳形象塑造甚至公開場合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經紀公司精心設計,很少反映藝人的個人。彷彿先有團隊或藝人,然後再有扮演藝人的人選。這些人選經過嚴格培訓,每個動作口中出來的每句話都一定要符合粉絲對偶像的期待。

這樣看來,與其說教主製造了信仰,不如說是先有信徒再選出教主。有些人從藝術角度欣賞音樂,但音樂更常是種社交體驗。偶像是因應粉絲的價值觀而生產,我們選擇相信偶像代表自己的價值,而他的每一個粉絲都跟我相信同一套價值。偶像夠不夠誠懇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信徒號召在一起。樂迷就算不曾相遇,彼此間也會覺得親切和志同道合。

今天很多團體藝人都以某些價值為主題,如搖滾精神玩世不恭,如特立獨行女孩自強憤世嫉俗。商家用價值觀包裝藝人,音樂從藝術昇華或降級為品牌信仰。

在這方面,音樂跟足球有點像。我不是球迷,有一次為了廣告項目,必須向球迷理解足球。讓我一頭霧水的是,這些球隊一直在換隊員,但球迷對球隊忠誠不減。同一球隊的球迷就算不認識對方,也會覺得彼此有微妙的共同點。

美國喜劇演員傑里·宋飛(Jerry Seinfeld)一針見血地形容了球迷。他說,球員總是來來往往,留下一堆球迷在支持穿著那件球衣的人。「球迷實際上忠誠於穿在自己身上的球衣。他們看球時起立,鼓掌,吼叫,是希望自己身上的這件球衣擊敗另一支球隊的球衣。」

「最終,球衣才是我們歡呼的對象。」

因為人類如此忠於群體,在一場辯論裡,我們很少用理據說服對方。我們的立場經常是為了凸顯自己屬於哪個團隊,如「我是開明的自由派」「我相信科學和理性」「我是虔誠穆斯林」「我熱愛華教」「我討厭國陣」「我是推翻舊秩序的青年」,或更常純粹是「我支持我朋友」。理據是換來換去的球員,身上球衣才是重點。當我們已經表明自己穿哪件球衣,便很難公開改變立場了。

每個群體都有一套信仰,一套辨識同類的試金石。以粉絲群為例,可能是愛豆生活上一些「粉絲才懂」的細節。外人難以理喻,會說這些細節根本是經紀公司設計的宣傳。但對粉絲來說,它是種共同語言。你說你相信,就證明你屬於大家庭。

這種群體信仰可以解釋一些有違常識的立場。例如為什麼今天美國保守派不信全球暖化?很多人不是真的不信科學,而是採取偏激立場來表明自己是貨真價實保守派。質疑群體的立場就是叛教。其實我們認真想一想就會發現,全球暖化議題無關保守派的價值觀。同樣地,所謂左派右派針對很多議題的立場,從價值觀上來講不是必然。

不到幾十年前,美國主要還是左派在積極反對墮胎合法化,因為墮胎違反了左派每條人命都有價值的教條。後來1970年代羅訴韋德案時,民主黨因為不想得罪自由派聯盟中越來越有影響力的女權運動,才開始不反對墮胎,後來甚至逐漸從女權角度出發,成為支持墮胎合法化的政黨。

好玩的是,共和黨一開始反對墮胎,是因為覺得羅訴韋德案中最高法院越權,不是為了保護胎兒性命。今天很少有左派反對墮胎或右派支持墮胎。但如果不是羅訴韋德案,今天美國說不定是保守派挺墮胎左派反墮胎,兩派都一樣會有很多理論支持這些立場。

很多本不黑白分明的事情,因為人人急著選邊站,就變成雞同鴨講。人人為了強調自己站在哪一方,不惜扭曲對方意思。靠邊站不是理據說服了我們,而是「身為左派,此事稍微關係到女權,我怎樣都必須站在從女權角度出發的一邊」,所以無視事件其他合理的角度。

很多時候我們喊口號妖魔化對方感情流露無視事實,有一部分是要說服別人和自己:我是同溫層一員,我們有共同價值。我們心知肚明事情不簡單,但討好同溫層遠比知道真理重要。真理越辯越明,大概是我聽過最好笑的一句話。

這叫人沮喪,但萬事有兩面。共同身分本質是排斥異己,有時造成可怕的集體暴力。它還會讓群體淘汰那些立場不夠堅定的信徒,於是越走越偏。但共同身分是把雙面刃。當一個群體有共同信仰,信徒就能團結在一起,做各種偉大有意義、超越個人的事情。例如以信仰的名義行善,例如把全民利益放在個人之上,如各種爭取群體權益的運動,如相信這國家的價值。是否謹慎使用這樣強大的感情,不只要看操縱者的動機和智慧,也要看群體警不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