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自稱天才的富豪

特朗普最近陷入逃稅疑雲。《紐約時報》說,他可能通過申報巨額虧損,合法避繳稅收整整18年。

面對如此嚴重指控,特朗普團隊不僅沒否認報道,還得意洋洋說:這證明特朗普是個商業奇才!他們說:既然法律有漏洞,特朗普不好好利用就是大傻瓜了。

雖然合法,這種避稅指控還是會重創一個總統候選人的形象,讓他顯得貪婪和虛偽。希拉里自然抓緊機會攻擊對手。她較早前在首場總統電視辯論上說,特朗普一定是沒交過稅,所以他才不敢公開納稅申報單。

但特朗普竟然厚臉皮地回應:「如果真是那樣,那證明我很聰明。」

特朗普過後更自信滿滿地說:這顯示他比任何總統候選人都瞭解美國複雜的稅項法律。所以只有他可以改善制度,讓人們少繳一些稅。

先撇開這個「商業奇才」竟有逾九億美元虧損不說,特朗普先前把自己包裝成來自體制外的改革者,但原來他一直是體制的最大得益者之一。人們可以指望他改變現狀嗎?特朗普說,他一旦成為總統「將不再效命於特朗普自己,而是效命於人民」。但就算我們相信他,他之前一再指控移民、少數群體、華爾街富商和奧巴馬總統等人沒有充分繳稅,以煽動支持者,現在他自己卻有避稅嫌疑,顯得十分虛偽。

雖然這樣,目前一切跡象顯示,特朗普的支持者依然對他不離不棄。事後特朗普告訴歡呼的支持者:「你知道嗎?我討厭他們(政府)揮霍我們稅金的方式。」他說:政府把人們的血汗錢花在不應該花的地方,他不繳稅是應該的!只有笨蛋才會把血汗錢交給這麼爛的政府呢。

這麼一說,特朗普的形象竟然從一名貪婪地利用腐敗制度賺大錢的資本家,搖身一變為與政府作對的民間英雄,贏得支持者喝采。特朗普讓支持者覺得,他將是擊倒巨人歌利亞的大衛。他是和人民站在一起,是在對抗這個欺壓人民的體制。

我們都會追隨那些敢於向體制比中指的人。較早前美國很多信仰自由主義的年輕人都支持桑德斯成為總統。他們多數很討厭特朗普,因為無法接受特朗普所代表的價值觀,例如種族歧視、反移民和男尊女卑。可是,他們心態上和特朗普的支持者沒有太大差別。這兩群人都不滿現有制度,都把希望都投注到了號稱來自體制外、肯代表他們立場的人身上。

特朗普的支持者不是笨蛋。就算對很多我認識的人來說,特朗普的話都頗有說服力。只是因為大馬媒體傾向於強調特朗普那些誇張而不切實際的言論,加上大家是以旁觀者而非當局者的角度來看美國總統選舉,多數人都有了「特朗普是個小丑,支持他的人都是腦殘」的印象。近一兩個月,大馬華社有很多文章諷刺特朗普,無非是說他證明了美國的那一套民主行不通、相比之下我中華民族中庸思想多有智慧云云。一轉眼,同一批評論者又紛紛頌揚被譽為小特朗普的菲律賓總統杜特爾,稱讚他打擊毒販的手法非常高明。他們說,有時我們正是需要像杜特爾這樣強硬和敢作敢為的領袖⋯⋯

他們忘了,很多美國人不也是因為覺得特朗普「可以解決問題」「手腕強硬」「敢作敢為」才支持他的嗎?很多人支持特朗普,是因為覺得他是個能幹的商人。我們常以為賺大錢的人就一定很厲害,因為他們專心做事,而不是像那些政治人物「只會講不會做」。

這種崇拜有錢人的心理不只美國有,在大馬華社裡也很普遍,不信的話去書店看看就知道了。本地最暢銷的書籍除了食譜,就是一大堆富豪的自傳,或關於這些人的致富秘訣。我們把有錢人當財神爺來拜,以為這些人一定比常人優秀,相信他們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理。每當李嘉誠、馬雲、巴菲特這些人開口講話,媒體都會詳細記載並刊登一個字,人們都會洗耳恭聽。

他們都愛講什麼話?無非是「做人要努力」「從商要老實」「我們成功的秘訣是尊重消費者」「我小時生活很辛苦,這讓我領悟到做人的道理」「人要追求夢想」「做你愛做的事情」「一個好的領導者會讓下屬跟他一起成功」。

你瞧,這種話每個人都會講。但它們的潛台詞往往是:你不夠我努力,不敢拋下工作、家庭去追求夢想,沒有passion,沒有think different。所以你賺的錢永遠都沒有我的多,你活該,你不該妒忌我的財富。我有錢是公平、正當和理所當然。這些富豪永遠不會告訴你,他們是怎樣利用法律漏洞、剝削員工、聘請最廉價的外勞、欺詐客戶、壟斷市場、和官員建立裙帶關係、用強硬的商業手段消滅競爭對手。勝利的人總是把自己書寫得很正面,他們不會告訴你有很多人跟他們一樣辛苦努力和有上進心,但最後沒有成功,而且是被他們殘酷無情地打壓。

他們不想你知道的現實是:有些人確實比較幸運,而命運無關一個人的品行。有的人十分努力,每天從早苦幹到晚,卻很難有成功的機會——你去工地看看就知道了,那些外勞努力嗎?辛苦嗎?你覺得他們會成為大老闆嗎?「只要肯努力就有出頭天」這種話可以激勵一個人去改變自己,但另一方面也會讓我們以為:凡是成功的人都比較高尚和能幹,凡是失敗的人都是好吃懶做或者無能。這是非常可怕的世界觀,會讓我們失去善良,成為打壓社會底層、阻止他們上進的幫凶。

當然,很多成功人士確實是白手起家,靠著非凡努力、耐心和實力去累積事業。事實上如果一個人不努力上進,他就很難成功。不管命運怎樣,我們都應該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任。但做人道理雖是如此,有的人確實比較幸運。例如特朗普,他年輕時從父親那裡得到巨額資金,用來創業。而且他生意屢屢失敗,破產時還是靠父親解救,似乎不是什麼商業奇才。

我難免覺得,很多大馬人覺得特朗普不配當總統,是因為覺得選他的人「比我們蠢」,「我們起碼比那些美國佬聰明一些」。這純粹是個人印象,很多人或許不那麼覺得。可是大馬不只一個言行上和特朗普如出一轍的人物。他們有各種不同的政治立場,但都愛發表有民族主義特色、表面上大膽其實明顯奉承群眾的言論,並用粗俗易懂的語言呈現。於是人們覺得他們敢怒敢言,他們也因此在市井間被視為民族英雄。在大馬這個未成熟的政治生態,說中聽的話似乎比真正解決問題有用很多。

事實上,特朗普那些「我避稅顯示我很聰明」的言論,跟我們大馬人常有並喜歡炫耀的那種小聰明有什麼兩樣?我們的政府太糟糕,因此我們也有了一個很好的箭靶。我們就算是開車超速、賄賂警察或避稅,都會把自己貪小便宜的行為講成是和體制作對,「警察根本就是要吃我們的錢,故意把速限放得那麼低,我超速有理,我向政府比了個中指」。這種態度很要不得,畢竟很多默默無名的人確實在冒著各種危險、犧牲個人利益去改變社會狀況。結果我們說他們是蠢蛋和理想主義者,到頭來頌揚的卻都是那些滿是小聰明、只會擺姿勢、並沒有真正去解決問題的人。這跟特朗普的支持者有什麼差別?

民粹主義在菁英和知識份子之間經常成為貶人的話,但民粹是一種症狀,它不是問題的根源。和我們一樣,特朗普的支持者確實有各種合理的不滿,他們的困境需要解決。但政治講的是協商,跟打擊生意對手不同,粗暴強硬的手腕並不適用於解決一個國家的問題。跟做生意不同,政治裡靠的不是什麼天才,而是那些肯放低身段去解決問題的人。套用桑德斯的話說:「如果每個人都是天才,這個國家根本就不存在了」,雖然我不認同桑德斯的很多主張,但這句話還真是一針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