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性愛解決糾紛的猩猩
上個禮拜提到黑猩猩殘暴的性格,然後講到人性的黑暗面。有些聰明的讀者可能會想到,黑猩猩生性暴力,但英文叫Bonobo的倭黑猩猩性情就比較溫和。倭黑猩猩跟黑猩猩一樣是人類近親。既然是這樣,人性本貌會不會比較接近倭黑猩猩喜好和平的性情呢?
探討這個話題前,我們先講講大眾對倭黑猩猩的普遍印象吧。
大家應該聽過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的形容,而稱為倭黑猩猩代言人的弗蘭斯·德瓦爾(Frans De Waal)講,如果黑猩猩來自火星,那倭黑猩猩就彷彿來自金星。黑猩猩是父系社會,群體有雄性首領,通過鬥爭產生。而德瓦爾觀察動物園裡的猩猩後發現,倭黑猩猩是母系社會。公猩猩身體比較強壯,但地位遠不如母猩猩。
除此之外,德瓦爾還看到很多讓人大開眼界的性行為,包括男女之間、男男之間和女女之間。性行為包括性交、性器官對性器官的摩擦、口交、互相手淫和法式接吻等等。德瓦爾講,性交在倭黑猩猩社會就像人類握手,是一種問候方式。它還可以化解糾紛,當族群之間發生不愉快的局面,雙方都會通過性行為來緩和局勢,以維持和諧,從此大家關係更加融洽。如果真是那樣,倭黑猩猩絕對充分實踐了嬉皮士「要做愛,不要戰爭」的口號。
想當然耳,德瓦爾的形容引起社會很大興趣。倭黑猩猩很快成了新時代女權主義者、同志平權支持者等自由派的寵兒。我之前寫過,同性性行為等在動物世界其實很正常,性別的概念在大自然裡也比很多人想像中模糊複雜。而母系社會不只存在於倭黑猩猩的社會,對鬣狗殺人鯨等很多動物來講也是常態。但社會對倭黑猩猩的流行印象,特別是關係到性的部分,明顯有煽情和誇大的成分。這些印象哪些反映現實呢?哪些只是我們太過美好的想像? 說真的,科學家對倭黑猩猩的生性還不是很了解。我們對倭黑猩猩的刻板印象很多來自德瓦爾,但是德瓦爾沒接觸過野生的倭黑猩猩,他的觀察都來自一群關在動物園裡吃飽飯沒事做的年輕猩猩。年輕嘛,對性總是比較多熱忱和嘗試,老了就不那麼有性趣了。果然,科學家觀察其他動物園一些比較老的倭黑猩猩後發現,這些猩猩沒有德瓦爾講的那樣熱衷於性。但是最關鍵的是,動物園裡的猩猩群體數目較小,也不需要為食物競爭,行為上可能跟野生的倭黑猩猩有很大差別。
科學家一直很少機會觀察野生倭黑猩猩的生活,主要是因為野生倭黑猩猩生活在剛果戰亂地區的森林。過去十年,當地打仗殺死約三百萬人。近年越來越多科學家深入剛果的森林觀察猩猩,他們發現野生倭黑猩猩的生活不是好像我們想像那麼有趣。如英國伯明翰大學的克雷(Zanna Clay)所說,公眾過分解讀「讓很多人有了倭黑猩猩整天在交配的印象,彷彿它們都是性癮者一樣。」但是野生的倭黑猩猩大部分時候都在找食物,根本沒那麼多閒情做愛。
比這個更讓人失望的是,野生的倭黑猩猩之間也經常會打架。公道來說,黑猩猩部落之間會殺來殺去,而倭黑猩猩部落之間似乎互不侵犯。但倭黑猩猩需要用性來化解衝突,其實也是因為衝突常見。它們比黑猩猩溫和一些,但是沒有人們想像中和平。
這不是講倭黑猩猩性情上跟黑猩猩沒差,只是不至於一天一地那麼大差別。換個角度來看,如果人類沒有文明,那我們的社會或許會像黑猩猩一樣暴力。但因為有文明,人類社會跟倭黑猩猩沒很大差別。我們還是有很多衝突,有時打打殺殺,但是通常都會維持表面和諧,不至於動不動就把對方殺死。
生物學家蘇爾貝克(Martin Surbeck)分析猩猩的尿液樣本後發現,當有衝突時,倭黑猩猩不像黑猩猩那樣產生更多睪丸素,而是產生更多壓力荷爾蒙皮質醇。換句話說,黑猩猩一不爽就打打殺殺,活得很自然。倭黑猩猩則能忍則忍。表面上是和平了,但是內心很壓抑。這種和平的代價,我想多數人都頗有體驗。
我們對倭黑猩猩有過於美好的期待,反映了我們渴望相信自然中有真善美。曾經有一段時間,很多學者包括黑猩猩權威古德(Jane Goodall)也相信黑猩猩比人類善良一些。後來古德目睹了一群黑猩猩屠殺另一個部落的猩猩,她才發現黑猩猩也可以跟人類一樣殘暴。
野獸之外,我們也喜歡想像未遭現代文明污染的民族都善良和平,不像現代人暴力無情利益熏心。但看似純樸的民族也會為資源互相殘殺。就好像人類學家米德推崇的「最敦厚最不好辯最愛好和平」的薩摩亞人,謀殺率竟然是美國的一倍半——美國畢竟有法律有警察。說到底,這些人都跟我們一樣,只是自私自利人性十足的平凡人。
所以難怪我們將對真善美的想像轉移到動物。當黑猩猩也令我們失望,我們就只好把想像投注在倭黑猩猩身上。我們希望它們善良,好像那樣就證明人性某處也有善良的種子,證明人類不是那麼無藥可救。可是不管人本性本來怎樣,我們日常中都選擇克服自己的情緒和慾望,生氣了也不付諸於暴力。讓世界和平的不是什麼大愛,是我們肯為了和平超越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