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可能嗎?
這個世界的社會衝突,幾乎都離不開對「平等」的不同詮釋。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待遇不公平。
菁英說:社會無法平等,機會不能讓給沒文化、好吃懶做的愚民。
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成功人士說:我因個人努力而成功,大家機會平等,現狀要維持。
窮人說:我們努力了還不是一樣窮,連上學機會都沒,我們要搞共產革命。
路人甲說:既然無法平等,那倒不如自私自利。壞人總是比好人爽。
民族份子說:什麼平等都是是謊言,叢林法則才是真理。民族強大了我們才有飯吃,才不會被欺負。
種族主義份子說:那些移民後裔搶走了我們的飯碗,這不公平。
在大馬,我們國民大致上還算平等(我知道會有讀者不耐煩地大罵:我們很辛苦,那些官員吃香喝辣——我是說相對而言),但凡是髒、累、險的工作都依賴外勞,而外勞往往過著非人生活,無權無勢、薪水低微。
美國在平等方面做得相對成功,而且歡迎移民。但美國公民能享有平等,有一部分是因為把不平等「出口」到了第三世界。先進國家只是全球不平等的得益者。
而中國國土以內就很不平等。無數二線、三線城市支撐著上海、北京等一線城市的繁榮,不少人從農村前往城市打拚,卻只能在工廠裡為先進國家的人民組裝智能手機,讓紅頂商人可以繼續數美鈔。中國無法讓自己的公民平等,但我們這裡的外勞日子也沒比較好過。
畢竟,一個社會不可能人人都是律師、醫生、建築師或企業家,我們需要建築工人、清潔工和工廠工人,古時這些工作靠奴隸,今天靠薪水低微的勞工。終有一天,機械將取代人類從事這些工作。但科技催生了新問題:那些人人垂涎的崗位不多,也不會劇增,科技卻讓更多人失業。
失業的都是什麼人?他們不一定是好吃懶做或沒上進心的人,往往比李嘉誠勤勞辛苦,卻因家境等因素,連讀書機會都沒有。而富家子弟卻可以讀菁英學校,能接觸更多經驗和貴人。前者飄洋過海當外勞,後者出國發展就是日進斗金的expatriate。
這當然不公平,於是越來越多人將平等掛載嘴邊,但人人要實現的平等都不一樣。
例如很多人認為,左派和弱勢群體傾向於支持「結果平等」,右派和有錢人傾向於支持「機會平等」。在很多人印象中,機會平等就應該廢除一切扶持弱勢群體的政策,結果平等則是好吃懶做的人和「努力上進」的人一起分享財富。
希臘那樣的福利國經常被認為是前者的代表,新加坡那樣用人唯賢的菁英政治體系則被認為是後者的代表。
但這樣的理解並不正確。如果要人人都站在同樣的起跑點(機會平等),就必須讓大家都有機會累積競爭的資本,例如上學機會以及醫療保障。自由派推崇的賦權(empowerment)並非讓弱者享受特殊待遇(entitlement),而是讓大家(包括弱勢群體)站在同一個起跑點奮鬥,這不就是就是菁英主義者口中的機會平等嗎?
不論是上述哪一種平等,往往都成為統治者掩飾不平等的口號。一些政府以族群平等為名,通過保護政策或民粹政策換取特定族群的依賴,另一些則以機會平等為名,致力於推動自由貿易、為富人減稅,結果富人更富,窮人更窮。
任何政府能做到最基本的,是確保法律前人人平等。如果連這都做不到,就別空喊口號了。
但法律不一定公平。法國作家法郎士入木三分地譏諷道:在其崇高的平等之下,法律同時禁止富人和窮人睡在橋下、在街上乞討和偷麵包。
而且,徹底的法律上人人平等並不現實,例如根據一般社會法律,只有統治者有權宣布戰爭。國家領袖當然需要某些特權。但如果他犯錯,應該和平民一樣受罰。
話說回來,我們真的想要平等嗎?
身為薪資單薄的打工仔,我當然想社會「更」平等,但如果我是富二代,我當然想用我的錢來生更多錢,變得比每個人富有。可是,叢林法則並不適用於龐大複雜的人類社會。你知道把一萬隻黑猩猩丟進一座城市會怎樣嗎?我們會互相殘殺,不會有文明。
就此,美國哲學家羅爾斯發明了「無知之幕」這個概念。用中國政治學者劉瑜的話解釋道:當你不知道自己可能是誰時,才能想清楚甚麼是正義。
經常有人批評民主制度為了照顧少數群體的利益,而阻礙國家整體的發展。我在網絡論壇上看到一位網民的精彩評論:「如果我是賭徒,我就設計一個階級社會,期望能賭自己進入這個幾個模型的最高層。如果你不是賭徒,那你可能設計一個平等的社會。」
好的,你可能是賭徒,願賭服輸。但別忘了,命運並非永遠站在你這邊。一場意外隨時可以徹底改變你的情況,奪走你引以為傲的競爭能力,然後整套制度突然都成了你的敵人。你的金錢和權力不是刻在石頭上的。
徹底的平等無法實現,卻是大家可以更接近的理想。過去奴隸制度很普遍,婦女成為部落鬥爭的戰利品也很正常。今天男女平等、人權法治是新常態,這一切全因為社會價值觀變了。平等必須是社會達成共識,而這共識必須隨著世界越來越平等而一直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