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不能純潔

我們常說,要瞭解各種不同的立場。但很多人覺得,只要聆聽某一方的說詞,就一定等於同情他們的做法。

這種想法很奇怪,可是很常見。當你去瞭解加害者或非主流的立場時,例如IS到底要什麼?共產主義是怎樣的思想?殺人犯為何想殺人有理?嘗試去瞭解加害者的人,經常被視為偏幫和同情壞人,然後也成為道德警察的攻擊對象。

所以我們去瞭解那些人的動機,是如這些人所說,為了同情他們、站在他們的一方嗎?不是,我們譴責那樣的行為。但如果不理解加害者的想法,我們就找不到問題的根源。

很少人真的想當壞人。殺人犯的動機幾乎都可以歸類為兩種,要嘛是想從死者身上得到什麼(例如打槍姦殺),要嘛是因為扭曲的是非觀。後者讓人害怕和心寒,因為它很常見,而且加害者幾乎都毫無悔意。他們都覺得自己替天行道,如為親人報仇、殺死外遇的妻子、懲罰那個看不起他的女人、殺死「不道德」的人。

我們喜歡想像加害者是變態而不可理喻的,但他們和我們一樣是動機灰色複雜的凡人。我們要明白這些人為何做出不可原諒的罪行。因此,我們必須敢於從他們的出發點思考,並小心觀察自己的動機,避免犯上同樣的錯。

這不是包容,是提升免疫力。好壞只差一線,人人都有潛質變壞。我們要避免把一群人標籤成壞人,一旦開始把惡怪罪在特定群體上,巨大的惡就在我們心中成形了。

然而人們習慣了二元思考。社會把人、文化、思想等區分成主流和非主流,主流代表了大部分人的價值觀,非主流則與大部分人對立。只要跟著主流的價值觀走,就大概不會有問題。那畢竟是大部分人認可的是非觀,不可能錯;錯了也是眾人的錯。

但就算是主流「中庸」的思想,如果不經取捨就全盤接受和貫徹,也可以很危險。主流事物也常常潛伏著極端的病毒。例如說,一些相當主流的宗教依然排斥同性戀。雖然大部分信徒其實很溫和,但一旦有狂熱教徒,同樣可能會有暴力。

讓我舉個誇張的虛構例子。如果所謂主流思想中一些比較不合時宜的是非觀成為了制度呢?例如說,A國主流社會不太歡迎娼妓和非法外勞,如果某天統治者把主流社會的排斥變成制度,開始把這些人送到集中營呢?我相信幾乎所有人就算看不起娼妓,也會反對集中營。但類似事情曾經發生。在納粹德國,廣大民眾都不反對政府把猶太人、殘疾人士、吉普賽人等送進集中營,心想眼不見為淨。同一時期,日本也在大部分人民的支持下侵佔亞洲諸國,過後美國又在大部分人民支持下往日本投原子彈。

今天這種事情還會發生嗎?今年一份中國官方公布的民調顯示,8成5的中國人支持中國武力統一台灣。我不確定中國的官方民調可信,但中國朋友讓我感受到,反日、支持武力統一兩岸在中國是政治正確、不可質疑的主流立場。這些朋友都是好人,但當身邊人人都那麼說,她們不僅不好違抗,也很難不相信大部分人立場正確。美國侵占伊拉克或越南前,美國的主流民意大概也是那樣吧?

所以我想,狂熱未必都是來自邊緣,很多時候它就是主流意識形態的一部份。我不排斥主流思想,畢竟它是一大群人累積下來的經驗。但沒有一套文化或想法是一次過就寫好的書,它一定吸收了來自四面八方的養分,而且需要繼續改進。

更何況,很多時候那些邊緣的聲音一直遭到誤解,因此他們常常成為攻擊對象。但說不定他們才是對的呢?每個群體都有獨一無二的經歷和大道理,也有需要克服的業障。如果只接受主流觀點,那我們的視野和心胸就只有小圈子那麼大,豈不可惜?

極端行為經常來自對純潔思想的追求。例如穆斯林原教主義份子抵抗現代文明,不惜一切推行中世紀的伊斯蘭法,以維護伊斯蘭的純淨。伊斯蘭教是很主流的宗教,在很多國家還是官方推崇的意識形態。如果廣大民眾都覺得思想不可以被污染,那這群人遲早和全球化和多元社會起衝突。幸好穆斯林主流社會懂得宗教必須與時俱進,也明白每個宗教都有自己的道理。

世界上沒有一套思想沒問題,即使出發點很好。儒家思想我不用提了,我們看看一句廣為人知的話吧:「我思故我在」。人們喜歡引述笛卡兒的這句名言,但多少人知道笛卡爾相信動物是沒有思想、感情和痛覺的「非生命」(因此可以任由我們隨意殺害)呢?大家都知道柏拉圖,又有多少人知道柏拉圖是人治思想的鼻祖、啟發了無數獨裁者呢?每一套哲學、每一個智人都有錯到離譜的地方,幸好的是,隨著時代變遷,人們淘汰掉了先人那些錯誤的想法。

但還是有很多人害怕思想上的污染。他們說是非只有一套,接觸「不一樣」的思想會讓我們走偏。他們說,既然選擇去貫徹一套好的思想,就應該全心全意付諸於行動,不該浪費時間去質疑、修正它。他們強調信念、推崇行動先於思考,看不起魔鬼代言人,覺得他們是前進的絆腳石。

這是可怕的心態。當群眾把一套思想、立場或道德觀當作教條來服從時,它就可能變得危險。只有不斷質疑、討論、推翻、融合和改進我們的世界觀,理解多方(包括加害者和受害者)的出發點並以和平為目標,我們才不會為了正義變成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