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暴的黑猩猩

古人用禽獸來形容壞人。今天我們還是會把不道德的行為講成獸性,仁慈善良等優點則是人性。以前動物在人類眼裡分成兩種,即可以吃的,和會吃人的。前者沒有性情可言,畢竟人怎麼會吃有感情的東西?後者吃人,自然是邪惡的。

這些對動物的看法正在改變。或許因為人們越來越常養寵物,很多人又對文明失望,今天覺得動物比人善良的人也很多。今天流行的一種看法是,動物都是善良和平,想破壞這美好的,則是暴力無情利益熏心的人類。我們不只殺死動物,彼此之間也互相殘殺。

1960年,動物行為學家珍·古德(Jane Goodall)深入坦桑尼亞的森林觀察黑猩猩時,她或許也是這麼想的。她回憶錄中寫道,她頭幾年和黑猩猩一起生活時,也相信黑猩猩性情上就像人一樣,「但比我們善良一些」。這符合多數人對黑猩猩的印象:它們就像小孩子,都是嬉皮笑臉,聰明又有點淘氣。這麼可愛的動物,怎可能做出人做的各種壞事呢?

1837年,英國倫敦動物園新來了一隻名叫珍妮的人猿,引起一陣轟動。倫敦市民紛紛湧進動物園,看這隻稀有的動物。其中一個到動物園看人猿的人,便是後來發表進化論的達爾文。

達爾文驚訝地發現,珍妮可以表達高興、恐懼和憤怒的表情,行為上就像個人類小孩。「難道動物也有人的喜怒哀樂嗎?」兩年後達爾文的大兒子威廉出生時,達爾文決定在筆記本裡寫下《嬰兒的自然歷史》,作為威廉的活動記錄。他不斷拿兒子和猩猩比較,發現人類孩童的喜怒哀樂和行為都和猩猩沒有差別。達爾文覺得自己的想法又一次得到了驗證:動物和人有相同的感受。

這想法在當代很有爭議性。人們很抗拒接受「人是一種動物」,總是致力尋找人的特別之處,所以也不承認動物跟人一樣有感情。特別是那個因為講了「我思故我在」而出名的狄卡斯特宣稱禽獸都是「沒有思考能力的機械」後,很長一段時間裡,西方學術界普遍相信動物不會有疼痛或喜怒哀樂,只會無意識地覓食睡覺和交配。很多科學家以「動物沒有意識」為藉口,用動物做了很多很殘忍的科學實驗。

多年後,珍·古德長期在野外觀察,發現一個讓學術界震驚的事情:

黑猩猩懂得使用工具。

這之前學術界普遍同意,人和其他動物的差別是「人類能製作工具」。古德發現黑猩猩也能製造簡陋的工具後,她的老師路易斯·李奇(Louis Leakey)說:

「我們現在必須重新定義工具,或者重新定義人。不然我們就得承認黑猩猩是人。」

古德還發現,黑猩猩在各方面的行為如社會關係、情緒表達和智力都和人相仿,而且有各種被認為人獨有的心智特性。幼年黑猩猩和人的小孩一樣愛玩,而且充滿好奇心。

但最讓古德吃驚的是,她發現黑猩猩不只有人優秀的一面,例如互相幫助、展現同理心、對子女十分慈愛,它們也充分展現了「人性」中黑暗面。黑猩猩可以像人那樣互相欺詐,甚至互相殺戮。

古德在坦桑尼亞貢貝溪國家公園觀察黑猩猩時,目睹了兩個黑猩猩族群之間的暴力衝突。在四年中,其中一個族群的雄性黑猩猩有系統性地將另一個族群的雄性黑猩猩全部殺死,隨後占據了它們先前的領地。古德非常震撼,這是她第一次見識到黑猩猩行為的黑暗面。她後來在回憶錄中寫道:

「我多年來一直在掙扎着接受這個新知識。夜裡醒來時,恐怖畫面常在腦海中浮現——賽旦(一隻黑猩猩)把手窩成杯狀,喝從斯尼夫傷口中湧出的鮮血;平時頗為和善的老魯道夫起身把一塊四磅重的巨石砸向戈迪躺在地上的身體;約米奧從戴的大腿處撕下一條皮膚;費甘一遍又一遍擊打着歌利亞孱弱而不斷顫抖的身體,而後者是前者的童年英雄之一……」

今天科學家已經更了解黑猩猩的生活。我們現在知道,黑猩猩的社交生活包括很多爭權奪利勾心鬥角,每一隻黑猩猩平時都在努力建立自己的聯盟,以便必要時團結在一起,把對手殺死。雄性黑猩猩經常會組成巡邏隊,當它們遇上別個部落的黑猩猩,如果對方孤身一隻,或者數目明顯敵不過己方,它們就會襲擊它,然後把對方殘忍地謀殺。

黑猩猩是跟人血緣最近的動物,人和黑猩猩的基因只有略多於百分之一差別。黑猩猩殘暴的性情反映了一個殘酷可能:或許世界不是因為文明變壞,或許殘暴一直都根深蒂固於人性?

也許黑猩猩的行為證明禽獸果然禽獸?動物不是人,所以生性野蠻?但人也沒比黑猩猩進步。我們謀殺同類發動戰爭,黑猩猩做過的暴行人都做過,而且用更先進的工具,做得規模更大。而且所謂「人性」中優點,如對家人慈愛對同伴忠誠、同情弱者互相幫忙等都是黑猩猩也有的性情。它們有人的黑暗面,但也有人光輝的一面。說白了,黑猩猩有「人性」。

讀到這裡,一些聰明的讀者可能會說:但不是所有的猩猩都這麼暴力,例如黑猩猩的近親倭黑猩猩(Bonobo)不是以溫和性情(和濫交)聞名嗎?它們和黑猩猩的差別其實也可以作為人類社會的一面鏡子,讓我們明白和平社會的由來,以及和平是多麼難得。這有機會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