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工於心計的女人

美國總統選舉日子不遠了。很多美國人支持特朗普,但堅決反對他的人更多。對很多反對者來說,希拉里是唯一選擇,就算他們可能很討厭她。

美國一些媒體宣稱,特朗普是美國史上最不受歡迎的總統候選人,希拉里則是美國史上第二不受歡迎的總統候選人。八月民調顯示,59%的美國人討厭希拉里,和討厭特朗普的人(60%)幾乎一樣多。就算希拉里最後贏了,很多人還是會對她有意見,她在檯上若略有失誤,也會引起特別多批評。為什麼希拉里的民望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確實,希拉里很多地方讓人不安。她是個老道政客,在特朗普和桑德斯這些「局外人」面前,她全身彷彿散發著體制的銅臭味。她在很多課題如TPPA上的立場搖擺不定,見風轉舵。她和丈夫的克林頓基金會恐怕引起利益衝突,雖然克林頓家族承諾,一旦希拉里勝選將與基金會脫離關係。身為前國務卿,她和很多共和黨人一樣是外交鷹派,這讓厭倦了戰爭的美國人十分反感。

但選民對她最主要的負面觀感,卻是「不誠懇」和「不誠實」這些性格特徵。他們說,她一舉一動都顯得造作,不笑時很冷漠,笑起來則顯得虛假。加上希拉里近乎偏執地隱瞞各種細節,包括使用私人電郵服務器、在班加西攻擊事件後企圖將事情淡化,也讓人覺得她是個不老實的人。

但不老實又怎樣?如《華盛頓郵報》記者華德曼(Paul Waldman)所指,總統選舉本身不就是一場演出嗎?每一個候選人都試圖向選民呈現自己最好的一面。每個人本來就有用於不同場合的各種面具,政治人物更是如此。華德曼一針見血地說:一個「誠懇」的總統是否就比較明智、有原則、有遠見或清廉?人們要選的是國家總統,不是最優秀的演員,不對嗎?

希拉里雖然給人不誠實的印象,但她沒有像特朗普那樣一再無視真相、公開撒謊。特朗普不只拒絕公開稅單(並在總統候選人辯論中暗示自己曾逃稅),還因爲涉嫌商業欺詐而被眾人告上法庭、通過慈善資金會撈取經濟和政治資本、沒有向承包商支付足夠報酬。他在競選期間更是謊話連連,包括宣稱自己一直以來都反對伊拉克戰爭、宣稱全球暖化是中國一手策劃的陰謀等等。可是,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和《華爾街日報》9月聯合民調顯示,覺得特朗普不誠實的民眾只有59%,卻有69%民眾覺得希拉里不誠實。

或許因為特朗普以敢怒敢言形象示人,他謊話連篇都還可以給人誠懇的感覺。至於希拉里,她對一些課題的立場或許是見風轉舵,可是她肯承認自己改變立場。我們應該害怕那些知錯還要走下去的政客,他們不是「有原則」而是頑固,這會帶來文革規模的災難(因為毛澤東就是個例子)。和希拉里見風轉舵相比,特朗普乾脆否定自己過去講過的話,雖然媒體有紀錄他那些言論。跟立場說改就改的政客相比,這才是真的沒有原則。

說白了,這是赤裸裸的雙重標準。人們用來衡量希拉里的尺,比衡量任何一個男性總統候選人(包括特朗普、桑德斯、奧巴馬和她的丈夫)的都要嚴格。大部分人並不在乎一個男性總統的微笑是否誠懇,因為男性總統就算天天苦瓜臉,人們也會覺得他是心繫國家大事。如果男總統不拘言笑、態度冷漠,人們會覺得他自制力強,是理性的決策者。如果他手段無情、外交上充滿侵略性,人們會覺得他是個強硬可靠的領袖。

希拉里一開始就處於劣勢。特朗普和桑德斯等人可以顯得憤怒,可以盡情發洩感情,群眾會隨之起舞。可是希拉里是女人。如果她顯得生氣,人們會說她發脾氣,說她情緒不穩定。如果她流露母性的一面,人們會說她利用女性身分博同情。如果她面無表情,人們會說她城府很深,是可怕的女人。上一陣子她咳嗽和摔倒,結果被媒體大做文章,說她嘗試隱瞞病情,說她年紀大了身體虛弱,不該當總統。人們似乎忘了特朗普比希拉里大兩歲,而且女人一般比男人長壽。

如《大西洋月刊》一篇文章所說,希拉里言行謹慎,立場處處反映民主黨主流價值,有幾十年參政經驗。除了性別,她和一般主流政客大同小異,不該如此受爭議。相比特朗普完全不適合當總統,希拉里的不夠透明是小問題。可是,選民卻把她這點看得很嚴重。不管她做什麼,人們都會說她是野心膨脹、為權無所不為的女人——但男人有野心不僅不是問題,甚至會顯得有魅力。

歷史上,那些有進取心的女人都面對著「貪權圖利」「冷酷無情」「工於心計」等負面評價。武則天是出名的例子,她把大唐推向盛世巔峰,是個傑出的皇帝。中國三百五十帝只有她一個是女人,若非唐朝是多元社會,受到鮮卑族母系社會文化的影響,她恐怕也不會有這個機會。然而中國漢族的父權文化紮根到底比較深,她不得不使用各種手段捍衛自己的權力,最終還是被迫退位給男人。

書寫歷史的人評價武則天時都不太留情,說她為權而殺死至親,雙手沾血。但唐太宗李世民也殺死了親身兄弟、強迫父親退位,人們對他的評價卻十分正面,說他是最偉大的皇帝之一。沒人說李世民貪權圖利、冷酷無情、工於心計,因為他是男人。中國歷史上對親人殘酷無情的男皇帝多得是,為何只有武則天、呂后和慈禧太后這些女子成為人們的譴責對象?為何人們說她們貪權,卻覺得男皇帝用各種惡毒手段上位是理所當然?

就因為她們少了某個器官嘛。

當然,現在已經是二十一世紀。雖然全球女性領導人還是不多,但我們已經有撒切爾、默克爾這些傑出的女性國家領袖,她們證明了女人不只可以帶領國家,而且可以做得比很多男性領袖更好。

跟歐洲、澳洲甚至一些亞洲國家相比,美國在這方面超級落後,1789年至今四十多個總統沒有一個是女人。其實就算希拉里當選,美國和全球在爭取兩性平等的路上還會有很遠的路要走。奧巴馬當選總統後,美國很多白人覺得既然黑人等少數群體「已經」得到平等待遇,他們就無需再壓抑自己潛意識裡的歧視。於是,他們比以前更傾向於把社會問題怪罪在少數群體身上,而且還覺得自己站在道德高點,因為他們對少數群體已經十分包容。

對奧巴馬政府的失望(這個我以後會寫)和特朗普在這次選舉中的崛起,很大一部分是白人社會對黑人總統上任的反彈。我們可以預想,若希拉里當上了美國總統,性別歧視的問題短期內會更明顯地浮出水面。若真如此,這不意味著情況會變得更糟,它只是一個難以避免的陣痛期。

不管結果怎樣,我支持希拉里勝出,而這不僅僅是因為特朗普是個糟糕的人選,也不僅僅因為她是個女人。她是個務實的政客,有能力在複雜的政治生態裡爭取到不錯的成績。就算她的表現最終讓人失望,總會有些東西變得永遠不一樣:會有更多女孩相信自己有能力成為領袖,說不定包括未來一個比希拉里還要傑出的女總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