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和鲍勃·迪伦的美國

特朗普剛剛當選美國總統。很多朋友很悲觀,說人類文明在倒退。但我不這麼覺得。

人類做過很多糟糕的事情。從二戰到成吉思汗屠城,從唐朝時揚州漢人屠殺阿拉伯商人到中世紀十字軍,到幾千年前小部落互相攻擊。相比下特朗普當選總統只是小兒科,需要那麼失意嗎?

關於特朗普當選總統,我以後會寫詳細的分析和想法,包括可能較少人注意的角度。但今天我要指出:美國不是第一次選出像特朗普這樣的人當總統,例如成立民主黨的前總統安德魯·傑克遜(Andrew Jackson)便是無法控制脾氣、滿口粗言、相信陰謀論、與體制為敵的民粹份子。他不只是種族主義者,還遷移印地安人導致許多印地安人死亡。和特朗普今天面對的指控一樣,那時的政治菁英如傑弗遜(Thomas Jefferson)都一致宣稱他「完全不適合當總統」。但他很受白人底層歡迎,並從此改寫了美國政治。

確實,傑克遜當總統後做了一些很糟糕的事情。除了遷移印地安人,他對經濟的一竅不通和對體制的極度不信任也造成各種經濟問題。但長期來看,傑克遜讓美國政治從由菁英主宰的民主變成平民皆可參與的過程。

特朗普喚醒了人們心中的野獸,但這隻野獸一直都在。既然它再次醒過來,我們就應該去了解它、努力馴服它。我支持希拉里當選總統,畢竟她在這次選舉中代表著人性嚮往進步的一面。但她抵擋不過美國人心中的焦慮。或許他們現在需要一顆苦藥。

就算這樣,我們人類還是一直在進步。我們從小部落發展成龐大複雜的陌生人社會。就算今天這社會面臨各種挫折,那還是偉大的成就。與其問我們做錯了什麼,不如問問:我們是怎樣走到今天?我依然對世界樂觀,因為知道今天這一切得來不易,不該視為理所當然。

很少人明白這一點。懷舊是股強大力量,今次美國選舉讓我們清楚看到一個例子。

特朗普承諾讓美國回到一個黃金時代,而美國人買他的帳:公共宗教研究所(PRRI)民調顯示,七成特朗普支持者覺得50年代的美國社會比現在的好,七成希拉里的支持者則覺得美國社會有進步。

但半世紀前的美國真的有特朗普想像中那麼好嗎?

上一陣子鮑勃·迪倫(Bob Dylan)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引起一陣騷動。他確實值得拿獎。這次頒獎不只讓人用全新的眼光看待文學,也頒了獎給一個民權運動的先驅。

狄倫是個偉大的作詞人,但他也是個時代的產物。先別說黑人、同性戀者等少數族群的待遇,那個時代男人普遍歧視女人,特別是成功的女人。人們會覺得她們欠了男人。一個女子如果拒絕她的追求者,往往會遭到追求者的報復。

身為那個時代的男人,狄倫也難免大男人主義。他歌詞經常在諷刺自己過去的愛人,要不然就是有對女人充滿刻板印象的描寫,例如《Like a Rolling Stone》和《Just Like a Woman》這些耳熟能詳的名曲。那為什麼很多人說特朗普歧視女性,狄倫這個厭惡女性的人卻被視為民權運動先鋒呢?

因為如狄倫所唱:時代變了。特朗普按照那時代的標準是「正常」男人,但今天社會標準不同。除了狄倫,約翰列儂、齊柏林飛船等當代樂團和音樂人都歧視女人、同志和其他種族。今天我們聽他們的歌時,或許會注意到歌詞中倡導博愛。但我們也必須對那些「經典老歌」的內容與所處社會背景有所警惕和諒解。

狄倫是保守的人嗎?不,他在他的時代是民權運動的預言家。他用歌詞激勵了一個時代,讓人們去爭取一個更平等的世界。他沒唱女人的權利,也沒唱黑人的權利,但他鼓勵了後來的各種民權運動。文學界也有很多這樣的偉人:例如馬克吐溫,他的作品如《湯姆歷險記》有對黑人和印地安人的負面描寫,迪肯斯則在《孤星淚》中把猶太人描述成無惡不作的大壞蛋。但和狄倫一樣,前者呼籲人們解放黑奴,後者則呼籲人們關懷社會底層。

我們應該感謝他們當時比身邊的人開明一些,因此啟發我們一直前進。但這不代表我們今天應該繼續拿他們當黃金標準。

金字塔很偉大,因為它們在那時代是個挑戰極限的成就。但今天別說金字塔,連建國油雙峰塔都不是問題,結果人們不再覺得高樓大廈是了不起的成就。每當聽到有人說「以前的音樂比較有理想」「以前的人比較有智慧」時,都會難免覺得:人們都是因為懷舊而保守,但他們懷念的過去並不比現在好呀。

我們忘了今天擁有的一切是多麼不可思議,忘了這是有史以來最好的時代。我們埋怨萬物漲價,卻很少去想扭開水龍頭會有乾淨的自來水是多麼神奇。我們批評社會的錯,卻把社會做對的一切視為理所當然,於是就開始嚮往「美好的從前」,或想把體制推翻重建。我們忘了這個體制是先輩一磚一瓦建起來的。

美國總統大選期間,特朗普和希拉里在舞台上辯論是否應該廢除奧巴馬醫改。特朗普說:我們應該把奧巴馬醫改廢除,因為它太糟糕了。我們應該從頭來過,搞一個更好的東西取代它。希拉里說:是的,奧巴馬醫改很糟糕,但它也做對了很多事情。我們不應該它有缺陷就犧牲掉那些好的部分,應該把它修改,讓它更好。

我同意希拉里的態度。但美國選舉的結果讓我們看到,較多美國人情願從頭來過,於是他們把票投給了承諾改變一切的人。他們忘了這或許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好的時代。是的,很多人依然生活很糟糕,社會很不平等,偶爾還有恐怖襲擊。但與此同時經濟在緩慢上升,失業率減少,世界前所未有地和平,犯罪率比所有時代低。

說到底,我們成了一個不惜福的社會,太容易把這個世世代代建立起來、大家都一樣有份構成的體制想像成個體的敵人。我們討厭複雜的規則,覺得那是菁英愚弄人民的把戲,因此被簡單的東西吸引,如強而有力、講話通俗易懂的領袖(從最近常見的某些評論主題可見,我們大馬人沒有比美國人成熟)。我們看不見體制的複雜不過反映了社會的面貌,看不見那是現代社會傲人的成就。這是最好的時代,但我們寧願相信它是最壞的時代。是的,世界依然不完美,進步一定要得寸進尺。但我們應該敢於承認,從我們建成金字塔至今有很大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