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服了人類的植物

如果哥倫布沒發現新大陸,我們的祖先或許不會下南洋。

歐洲人從美洲引進各種印地安文明的農作物,包括辣椒、番茄、黃梨、馬鈴薯、蕃薯、玉米、花生、菸草和可可。那之前因為土地生產力有限,歐洲、亞洲和非洲的人口進入了緩慢的成長階段。但從美洲引進馬鈴薯、番薯和玉米這些比小麥、稻米生產力更高的農作物後,人們突然可以用更少土地餵飽更多人。

結果,歐洲、亞洲和非洲發生了人口大爆炸。

在歐洲,人口暴漲提供了源源不絕的廉價勞工和消費者,驅動了工業革命。非洲多出來的人口被運到美洲當奴隸,成為今天美國黑人的祖先。而中國引進馬鈴薯後,人口短短百多年內從1.6億人上升到4.3億人。天朝養不起這麼多人,很多中國人被迫下南洋。

如果從最宏觀的視角看人類史,文明的走向幾乎都和資源和人口脫離不了關係。農作物盛產會令人口過剩,刺激經濟發展和對更多土地的需求。人口過剩之後如果又發生乾旱,就會有國內動亂或對其他國家的侵略。宗教、民族主義和政治思想往往只是人類爭奪資源的藉口。

例如科學家發現在公元1211至1225年間,向來乾燥寒冷的蒙古草原有長達15年時間氣候溫暖、雨量豐沛。異常適合植物生長的氣候餵飽了蒙古人和他們的戰馬,讓成吉思汗有資源組織強大軍隊,建立橫跨歐亞大陸的帝國。可以說,就好像哥倫布不發現美洲也很快會有別人發現,成吉思汗是蒙古草原上環境與人口變遷下的必然。

據說,農業革命就是這樣開始的:有農作物、吃得飽的部落征服並取代了沒有農作物的部落。

在農業革命前的幾十萬年裡,我們的祖先組成小小的部落,在森林裡打獵和採集食物,過著跟猩猩沒兩樣的生活。直到後來,一些部落開始種植稻米、小麥等植物,從此改變了人類的生活方式。

這本來可能是意外。因為基因突變,一些野草的種子沒在成熟時自然掉在泥土上。種子沒有掉落就無法繁殖。但這正好方便人類採集食物。當人們把這些種子帶回家裡準備煮來吃時,總會有一些種子灑落在土地上,並在人類的院子裡發芽。

農業就這樣低調地開始了。與其說是人類馴服了野草,更貼切的說法是這些植物通過基因突變經歷了自我馴化(self-domestication)。

自我馴化的不只有植物。例如科學家相信,人類本來無意馴服狗的祖先,而是一些生性不怕人、比較友善的野狼主動接近人類居住的地方,吃人類吃剩的食物。

那些主動接近人類部落的野狼會比見人就咬的狼有更多食物,可以生存更久,所以更有機會繁殖。人類也從一開始害怕這些野狼變成不予理會,最後更開始把它們視為部落的一部分。活下來的野狼一代比一代馴良,最後演變成了狗。

自我馴化的動物除了狗,也包括人類。

為了方便耕種稻米和小麥,我們的祖先不得不定居下來,每早下田耕作到傍晚。農作物餵飽了這些部落,讓他們可以生更多孩子,以便長大後幫忙種田。他們會去攻打周圍的部落,以爭奪更多適合種田的土地。因為這些擁抱了農業的部落人多,吃得也比較飽,其他部落都不堪一擊。

換個角度來看,是農作物培養出一批批的人口,然後這些人口為農作物爭取更多土地。

在這樣的情況下,其他部落要嘛跟著定居種田,要嘛被有田地的部落打敗。在很短時間內,大部分人類社會都接受了農業。因為糧食充足加上農業對人力的需求,人類部落越來越大,最後演變成文明。舊石器時代時全球人口只有約12.5萬,農業革命初期飆升到532萬,今天已經達到73億人。當需要餵養的人口越來越多,我們就更依賴大規模農業。農作物無法收割意味著饑荒。

我們的部落開始變成村莊、城市,於是我們被迫學會和鄰居相處。

我們開始建立道德規範,通過宗教和法律確保人們互相配合。為了促進合作,我們還發明了錢幣和文字。社會淘汰我行我素的人,喜歡好相處、樂於和他人合作的人,因此能融入社會的人也留下較多後代。換而言之,因為農業,人類開始了漫長的自我馴服。

人類的馴化不只體現在性情上,也體現在外貌上。人類展示出幼態延續(neoteny),即把幼兒時期的特徵保留至成年。例如體毛稀少、頭大眼大嘴小和容易好奇。幼態延續是很多馴化動物的共同特徵,例如狗將耳朵下垂、尾巴翹起、嘴巴比較短等野狼的幼兒特徵保留了下來。

也難怪來自以色列歷史學家哈拉瑞(Yuval Harari)用近乎煽情但有道理的字眼寫道:與其說是人類馴服了農作物,不如說是農作物馴服了人類並將其利用。

從農作物的角度來看,其實都是它們賺到。現在,種植小麥的土地面積大約是英國國土的十倍。稻米小麥本來在野外無法生存,但人類砍伐大量森林,幫它們大規模繁殖。至於人類,我們放棄了本來簡單、無負擔的生活,陷入了「用農作物養出更多人,然後又不得不耕種更多農作物以繼續養活那些人」的惡性循環。我們從自給自足變成供養一個龐大不平等的社會,生活越來越辛苦。

但辛苦的是個人。從品種的角度來看,我們確實很成功。就好像花朵和蜜蜂互相需要,人類和農作物也離不開對方。我們一齊組成地球上最成功的共生關係,攜手佔領了地球上的所有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