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荷爾蒙的副作用
我最近在讀強納森.海德特(Jonathan Haidt)寫的《好人總是自以為是:政治與宗教如何將我們四分五裂》(The Righteous Mind)這本書。
今天不寫書評。不過,我要講書中一個很有趣的概念。
長久以來科學家都知道,催產素(oxytocin)讓雌性動物產生母愛,也可以讓雄性動物出現保護家庭、對孩子負責任的心理。在人腦裡,催產素讓兩個人之間出現愛情的火花,讓兩個人可以一起生活幾十年。
催產素也可以增加人與人之間的互相信任,和讓我們同情陌生人、從做善事中感到喜悅。
媒體常把催產素形容成「愛情荷爾蒙」,因為它導致愛情、親情、友情和其他聽起來很正面的感情。如果全部人服用催產素,那人類就可以做到墨子所說的兼愛。從此人類不再互相廝殺,世界永遠和平,不是嗎?
真相當然沒那麼簡單。
海德特寫道,科學實驗證明服用催產素後可以增加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但是,當科學家要求實驗對象參加團體競爭的遊戲時,發現那些吸入催產素的人更願意傷害其他團隊,以保護自己人。
經過情場風浪的人都懂,愛人經常等於傷害不愛的人。
海德特說,群體生物之所以可以團結在一起、互相交流合作,本來是為了和其他群體競爭。人類也是那樣。所以愛國往往意味著排外,熱愛自身民族的文化往往伴隨著看不起其他人的文化。
更多愛不會帶來世界和平,因為愛的本質是偏私。
例如,我們看到一對情侶很恩愛,一個母親很照顧自己的孩子。這很偉大,不是嗎?但如果那對情侶中男的每個女孩都愛,那他們倆就不是情侶了。如果那母親看到每個小孩都當成自己的孩子來愛,那她還會有時間去照顧自己的孩子嗎?
很多人不滿意政府收容移民,或不滿政黨討好其他種族的人,是出於這種心理:你答應對我好,就不要對其他人也那麼好。海德特說,人類道德觀中其中一大基礎是忠誠。伴侶在乎對方是否忠於自己,群體在乎成員或領袖是否把自己群體的利益放在其他群體之上。
偏私是人性。但維持社會秩序需要我們超越人性。
例如一個腐敗的官員盜用公款來幫助朋友、用人民血汗錢給心愛的太太買皮包和鑽石戒指,這就算是因為愛都不可原諒。或一些人把自身族群的問題怪罪在其他族群身上,然後攻擊那些外來者。這只會讓大家無法平安相處,最後社會不和平不只傷害到其他人,也傷害到自己人。
對自身群體的忠誠和熱愛,可以說是人性根深蒂固的一部分。但原始的人性跟不上社會演變。過去幾千年,我們從部落社會發展成規模龐大、複雜多元的現代社會。人性或許註定我們繼續關愛自己的小圈子,但我們將無法無視其他族群的意願,因為所有群體都相依為命。
在這樣的社會,我們需要放下族群之間你死我活的思維。我們可以幫自己人,但不一定要傷害其他人。不同的群體可以互相幫忙,讓大家都得到好處。
以上兩篇文章的主題為例子,抱怨行動黨「過於專注討好馬來人、忘了華人才是行動黨最大支持者」的一方經常把提倡和其他族群對話的另一方戲稱為「愛馬來人黨」或「大愛黨」,這是經過扭曲和過度簡化的標籤。明白互惠互利需要的不是感情,而是對人性中原始衝動的克制。
促進對話與合作不是兼愛,是和平協議。對抗只會讓雙方都更加偏激,祭出更極端的手段。不管誰贏,我們都回不到我們想要回去的地方。
我們都想保護自己關愛的人事物,特別是我們成長的環境。我們想保護華人在這個國家的小小世界,我們對蘇丹街半山芭、適耕莊、檳城怡保、光良品冠、獨中華小、五金店、炒粿條肉骨茶等有濃厚情意結。這是深切的愛,我們害怕所愛的它有一天面目全非。
但從馬來人的角度來看,華人也在破壞、改變他們的生活環境。我兩年前在《第二個大馬》文中寫道:
「有一次等KTM時,有一大群外勞帶著寒酸的全副身家到站,我突然想到三個字:下南洋。」
「我們大馬華人的祖先以前被賣豬仔來到大馬時,相信也是這副場景吧!那時先輩生活艱難,往往通過菸酒嫖賭和鴉片麻醉自己。當年還有很多中國婦女被賣到本地,向外勞提供性服務,其中有的是遭人誘騙,有的只想討口飯吃。」
「我在想,那時馬來同胞的先輩們是如何看待我們的呢?是否覺得華人侵蝕本地文化,是否覺得這片美好的土地從此烏煙瘴氣?」
問題在於自從我國獨立以來,不同族群間一直都沒有共同目標。華人想繼續建華小,馬來人要實行伊斯蘭法。我們生活在平行的世界,偶有交集都是衝突,沒在乎過對方想要什麼。更可怕的是,我們逐漸覺得:只有把對方當成敵人,我們才能保護自己的世界。
華人、馬來人和其他族群都必須看到:不管大馬華人的小小世界還是馬來人的世界都是大馬的一部分。而今天大馬作為一個國家面對著貪腐、不良治理、種族關係破裂、宗教治國和民主衰退等威脅。當權者把我們分而治之,讓我們互相憎恨,看不見他們在蠶食國家的根基。我們是一個國家,我們必須團結起來保護所愛的這個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