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st another raky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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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圖討厭人們寫字和讀書。

他抱怨說,人們讓文字取代了記憶。他還說,文字讓人在無老師指導下得到知識。人們以為學到很多,但那不是智慧,那只是罐頭知識。真正的智慧只能由大師口授。

話說很諷刺,跟他師傅蘇格拉底不同,柏拉圖有把想法寫下來。因為這樣,他是那時代極少數作品保存至今的哲學家。

不管怎樣,柏拉圖活在兩千幾百年前,但他對文字的看法跟今天很多人抗拒谷歌的理由一樣。人們怕科技讓人健忘,怕愚民上網得到不全面甚至虛假的資訊,還自以為有知識,讓真正的專家失去權威。

所以,科技有那樣的問題嗎?當然有。柏拉圖抗拒文字的理由合理嗎?也很合理。人們發明印刷術時,也很多人怕廉價書本讓人懶惰思考不再服從教廷讓不道德內容散;收音機開始普及時,評論者也大肆炒作收音機的假消息問題,說收音機洗腦愚民助長法西斯主義。這些指控不是無中生有,但也凸顯了這類批評跟文字一樣古老。

另外,我不喜歡「讀實體書才有用,網上都不是知識」的陳腔濫調。我見過太多濫竽充數的實體書,內容不比很多網上文字可靠或有深度。一流的書作者也有偏見。盡信書不如無書,看書跟用谷歌都一樣要自己判斷分辨比較思考。

但我們需要書本。古人的智慧不寫下來早就失傳。口授?玩過傳話遊戲嗎?口授未必能讓對方全面理解,人們又愛加鹽加醋,一代傳一代知識肯定面目全非。多虧有文字,千年後我們還能讀古人自己用的字眼,不是聽別人亂講孔子講過什麼。

這是文字的優點,但也是缺點。當一段知識記錄成文字,它就像封在琥珀裡的古代昆蟲,永遠保存那時代的特色。它不能與時俱進,會變得不合時宜。後人可以寫本新書去更新補充那舊知識,但除非你是秦始皇,我們不能消滅不合時宜的舊文字。當有人沈迷於古文又不善變通,他也會成為不合時宜的人。
 好玩的是,互聯網等現代科技反而讓一小撮人更不合時宜。他們上網讀到一兩千年前的經文,並自行詮釋,沒有老師引導。結果全單照收經文,回到聖戰和殉教的時代。宗教可以與時俱進,經文不能。這些古老的文字將永遠保留某個時代的色彩,尷尬地與現代文明並存。

人存在了至少20萬年,六千年前才有文字。有了文字才有歷史,人才有了記憶。至於人為什麼發明文字?文字本來不用來紀錄歷史和想法,也不用來溝通,是用來記錄和處理資料,尤其是數字。人把文字跟嘴上的話綁在一起並用來寫情詩,是後來才有。從這角度來看,電腦跟當初文字的角色一樣。它可以紀錄和處理海量資料,而且比人快一億倍又更精準。它幫我們省去繁瑣的工作,減輕人腦負擔,讓人專注於我們擅長的,如創意和思考怎樣變通。

跟文字一樣,我們用電腦來做越來越多事情。我們讓文字取代講話,讓文字取代記憶,讓文字取代人與人的互動。為了效率,今天我們不也我們讓微信取代講話,讓谷歌取代記憶,讓臉書取代互動?

互聯網和谷歌,是跟文字和書本一脈相承的科技。

不管是文字書本活字印刷術還是互聯網,它們都把我們推向同一個方向:知識成為共享資源。普通人不用什麼事都花錢請教師傅,人不再受限於有限的記憶,我們隨時都可以去圖書館查東西,或者上網。如果不是因為文字書本互聯網,今天還是大師說了算老百姓皆無知的時代。

但柏拉圖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

自從我們有了文字書本和互聯網,知識不再有人把關。我們可以自己看書自己上網自行學習。但閱讀是困難的藝術,我們的理解通常不全面。當每個人都可以寫書,可以寫部落格寫臉書狀態,資訊和意見就氾濫。我們對知識的吸收越來越多卻也越來越偏狹,人人只汲取感興趣的資訊,只聽自己認同的想法。我們不再耐心思考複雜的概念,只吸收入腦即化的資訊碎片。我們也難以分辨資訊真偽,更無法在雜音中找到智慧。我們知道更多,但我們懂得更少。

套用米蘭·昆德拉在《笑忘書》中的話:總有一天每個人會發現自己是作家。這一天來臨時,人們會進入一個全面聾聵全面誤解的年代。

他是對的,我們進入了昆德拉預言的年代。人人包括我都發表偉論,但不聆聽。在很多人眼裡,資訊時代是個群魔殿。也難怪最近《紐約時報》說,當民粹主義伴隨互聯網所帶來的資訊自由崛起,連西方左派也開始相信應該控制資訊,特別是他們眼中的假新聞和仇恨言論。

的確,資訊氾濫帶來了很多問題。但當我們開始躲避它,而不是學會怎樣應付,我們會來到一個全新而且危險的轉折點。

我今年較早寫過人工智能的問題。谷歌近年來致力發展人工智能。以前我們用谷歌找資料,它不會給一個明確答案,只會展示一系列包含搜索字眼的網站。我們需要一個個點進去看,判斷哪個網站可靠。但今天,谷歌旗下產品如Google Assistant嘗試給我們明確簡短容易消化的答案。我問:納吉多少歲?谷歌瞬間在網上找到答案,判斷哪一個答案最可靠,然後信心滿滿地說:64歲。

但這只是個簡單、答案明確的問題。很多問題沒有明確答案。我們今天難想像有人問谷歌大神,以你對我的認識,我該支持什麼黨?但誰知道呢?人們招架不住資訊氾濫,日益渴望黑白分明的答案。或許有一天我們會希望專家幫我們決定一切,渴望谷歌大神幫我們判斷是非。我不確定我們會四分五裂下去,大家活在不同的真相裡?還是我們會放棄思考能力,任由統治者和科技決定什麼是真相?這些判斷會來自誰,是政府,是掌控科技的資本家,是我們的社交圈子,是電腦的演算法?如果科技終於取代我們的判斷能力,這或許是最高級也最可怕的效率了。

彭博終端機(Bloomberg Terminal)設計很爛。它有難用的鍵盤,有兩個屏幕,介面是黑色背景上一大堆密密麻麻刺眼的彩色文字,對使用者很不友善。它的使用手冊有整整86頁。難怪很多設計師試過重新設計,讓它簡單整齊好用。

問題是,彭博不打算重新設計終端機。難用的設計本身就是主要賣點。

《UX雜誌》寫道,彭博終端機的使用者不接受任何把終端機變簡單的建議。這些使用者都從事金融業務,對他們來說,他們用的東西必須看起來專業,看起來越複雜越pro越好。用它是身分象徵,證明你是金融專家,只有專家會用這難用的東西。門外漢看到才會覺得,這金融的東西只有專家懂,我們普通人不會明白。

這現象到處有。每一門手藝都有人迷信器材。當科技發展讓工具越來越容易用而且便宜,拉低入行門檻,他們就覺得新科技是業餘者的玩具,覺得行業給小屁孩搞俗了,覺得要用又難用又貴的舊器材才專業,覺得複雜比簡單專業手動比自動專業。殺牛要用牛刀,但空有器材沒有技術經驗才華就只是裝腔作勢。

裝腔作勢不只靠器材。例如在一般企業,人人開口閉口是什麼藍海戰術脫框思考接觸目標消費者掌握大數據以人為本。這些術語都可以用人話來講。很多頭頭是道的專業人士,大道理省去術語就是人人懂的常理。

記者也常染上術語的癮。寫新聞要快,所以記者慣用陳腔濫調的新聞公式,用最少時間消化資訊寫成新聞。結果我們每次讀新聞都好像哪裡讀過,來來去去是歷史性選舉壓倒性地標性勝利突破性科技政權打壓少數群體少年一氣之下砍死老婆婆死者身前很善良成就非凡一封信感動萬名網民,只換數字和名字。

又或者說寫評論文章吧。我們開始寫文章時難免裝腔作勢,模仿別人文章,讓自己寫的似模似樣。例如我注意到很多受中國媒體「影響」的新作者愛「濫用」引號,而且用得「莫名其妙」,彷彿用多一些引號就有「專業評論」的「模樣」。拜託,我們不是寫作文。言之有物文法不會錯到離譜就好。我知道自己也常犯上濫用術語的毛病,大家共勉之。

在商界和媒體外,特別是在科學醫學這些依賴專業知識的領域,術語有它的作用。很多概念圈內人才能意會,只能用術語講,不是幾個字就讓門外漢聽懂。但據說是愛因斯坦講過,如果你不能向六歲小孩解釋一個概念,那你也不明白。再複雜都應該用簡單的語文跟門外漢說明,雖然你可能花很多口水讓對方理解夠全面。

語文是用來溝通,如果我們在行外人前用術語又不多加解釋,就是混淆視聽了。有時是因為不自覺,卻彷彿暗示:你聽不懂我講什麼的啦,你這麼笨,乖乖給錢我幫你搞定一切吧。

我想起關於2008年環球金融危機的紀錄片《監守自盜》,裡有句話:造成金融危機的他們會告訴我們,他們管理的事情複雜到我們無法理解,所以我們會繼續需要他們。

難怪近年歐美國家的政治一個主要旋律是,人們越來越不信專家,覺得專家都騙人。《監守自盜》裡說,金融機構房產保險公司都玩數字遊戲,把人們的血汗錢拿去做高風險投資,也收買專家來混淆視聽。在這背景下,特朗普代表的民粹政客上位,除了種族等因素,最主要是人們覺得他們接地氣,「跟我一樣沒讀過什麼書的樣子」。特朗普滿口胡言,但人們反而覺得親切。會罵髒話的人怎可能騙人呢?

與此同時在世界另一端,中國新加坡等國家走反方向,政府官員都是專家工程師知識分子。人民相信政府做什麼都有道理。以前毛澤東也像特朗普一樣不聽專家只信自己,搞了個大躍進害死逾千萬人。鄧小平以來,中共從不信任菁英、令知青下鄉的黨轉型成信奉專家治國的技術官僚。

技術官僚也有弊端。人民沒有知識,不知政府的決定是為人民好還是為溫飽私囊。政府為了維持政府全能的假象,為了掩飾某決定不是為人民好是某人吃錢了,會控制資訊確保人們無知。當外人過問,只講堆不是人講的話。什麼基層黨組織領導的基層群眾自治機制黨管幹部與擴大民主的有機統一,你聽不懂啊,很好,來跟我一起念多幾遍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就好,多朗朗上口。

因為知識不足,中國人相信只有政府和專家能做好決定,人們順從就好。美國人沒長多少知識,卻以為自己比有幾十年經驗的專家更專家。雖然如此,如果我們覺得不需要專家,生病不看醫生吧。出門抓個路人問他要吃什麼草藥。我們設計不出一架火箭,做不出一張沙發,醫不好癌症病人。那不是我們的專長,除非我們是工程師木匠醫生。

很多專業人士利用我們對某些領域的無知。但如果付之於無知,說天下沒有真的知識和真相,說地球是不是圍著太陽轉也是一群人說了算而已,那就做一輩子井底之蛙吧。「我昨天遇見天使」是我信口胡說,但你就算懷疑也證明不了我騙你。「輪子圓的能滾方的不能」則不是有人亂講,是人人可以親手驗證的真理。這是科學與迷信的差別所在。有人會說輪子用黃金來做滾得比較順,他可能在騙人。但輪子用黃金來做是不是滾得比較順可以親手驗證,驗證了那答案就是知識。只有擁有知識,才能對抗想利用我們無知的人。

昂山舒吉拒絕就羅興亞人遭遇發聲,跟她一樣是諾貝爾獎得主的馬拉拉說:「過去數年我一直譴責這樣令人可恥的待遇和悲劇,我還在等待與我同樣贏得諾貝爾和平獎的昂山舒吉也那麼做。」

馬拉拉因為說真言而成為馬拉拉,我懂她為何以為「勇敢發言了就有改變」。但昂山舒吉如果為羅興亞人說了些話,情況有比較好嗎?馬拉拉的同鄉們說,馬拉拉在海外接受一堆訪問,但對同鄉的女孩一點幫助都沒有。套用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哲學家馬克·里拉(Mark Lilla)的話來說:說真言跟爭取權力來捍衛真理是很不一樣的事情。

昂山舒吉最終爭取到了權力,可是羅興亞人的命運沒有更好。為什麼會這樣?

我問大家一個可能讓人不舒服的問題。緬甸人把昂山舒吉選上臺,是為了大部分緬甸人免於殘暴的軍事統治,還是為了救濟羅興亞人?引述澳洲國立大學缅甸研究中心主任法雷利(Nicholas Farrelly)的話:我們期待舒吉領導的全民盟有一天能讓緬甸變得包容,但那不是緬甸人把全民盟選上台的理由。

緬甸人選昂山舒吉上位的理由很簡單,那就是為了擺脫殘暴的軍事統治。

而緬甸離擺脫軍事統治還有很遠很遠。軍方仍掌握國會25%席位,控制著國防內政邊防等部門。而且因為複雜歷史,多數緬甸人很不信任羅興亞人。《海峽時報》報道,隨著若開邦衝突越來越嚴重,緬甸國防軍總司令敏昂蘭已在蠢蠢欲動,如果昂山舒吉輕舉妄動,軍方可能以此為藉口奪回權力。

舒吉如果要同時保住軍方和老百姓的支持,唯有不提敏感話題。海外講一大堆她不配拿諾貝爾獎什麼的,對她來說不重要,最重要是維持國內支持率。

這種時候,我們卻指望她是個獨裁者,說幾句話羅興亞人就能得救,又或者指望她是個「有原則」的人,寧可讓緬甸倒退到軍事統治的苦日子,也要勇敢說真言。

何況什麼才是真言?那只是我們期待她會說的話,不是嗎?

馬拉拉要求昂山舒吉發聲,而昂山舒吉最後發聲了,不沈默了。但她的發聲比先前的沈默更讓人失望。她指控國際媒體報道「虛假消息」,聲稱羅興亞人是「恐怖份子」。

她為什麼會這麼說呢?是為了政治理由嗎?我們不知道。

但我相信昂山舒吉誠實。如果她跟大部分緬甸人一樣,覺得羅興亞人是恐怖份子呢?如果讓大部分緬甸人脫離苦海的昂山舒吉,亦有她的盲點,亦有偏見和殘暴的一面?

如果真是那樣,這究竟反映了多數緬甸人的偏見。跟世界上任何一群人一樣,緬甸人不過是自私自利的平凡人。雖然如此他們不值得過比較好的日子嗎?昂山舒吉讓大部分緬甸人脫離苦海,而羅興亞人的處境不會因為軍政府繼續統治緬甸而有任何好轉。

我們處在熱衷於造神的人間,但社會進步從來不由聖人推動。聖雄甘地為印度帶來獨立,但他相信黑人是劣等人種,支持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諷刺的是,他在印度的和平鬥爭亦影響了南非的曼德拉。曼德拉也不是聖人,他迷戀左翼革命,讓他無視以共產為名犯下的罪行,他的「好朋友」包括沙旦胡先卡達菲卡斯特羅毛澤東。林肯解放黑奴,也想把所有黑人趕出美國國土。特蕾莎聖女今天是無私慈愛的象徵,但她接受獨裁者捐款,還不顧瀕危者意願強行為其受洗。

你不會在課本或兒童讀物裡讀到上述偉人的陰暗面。我們把他們漂白,塑造成孩子的榜樣。除了死去的偉人,我們也把活人塑造成心目中的聖人。我們放大他們政治正確的言行,無視他們複雜陰暗的言行主張。

例如教宗方濟各,我們選擇相信他比歷任教宗更開明,一廂情願覺得他支持各種自由派立場。但他多次公開反對同性婚姻反對女人當神父,我們假裝沒聽到。他對同性戀者的包容顯然出於天主教一貫的博愛教條,而不是出於支持。他對窮人的關懷在天主教廷裡也不是新鮮事,天主教廷一直都有關懷底層的傳統。如果不那麼一廂情願去看,我們會發現他跟歷任教宗沒很大差別。

但我們還是選擇相信他不一樣。

我們把昂山舒吉奉為人權鬥士,不也是那樣?資深記者漢娜·碧茨(Hannah Beech)採訪接觸過昂山舒吉的人,發現她一直很抗拒談人權。例如人權觀察執行主席羅斯(Ken Roth)因為提及羅興亞問題,早在2012年就列入昂山舒吉不肯接見的黑名單。羅斯形容,當軍政府把昂山舒吉關起來後,她什麼都沒說,人們就自動把她視為一個道德象徵,想像她有各種美德。直到她打破沈默,終於開始發聲,我們才發現這些想像都是錯的。

根據她身邊人們的描述,昂山舒吉對解放緬甸的熱情源自她對父親的思念(她父親昂山是現代緬甸建國者),她想奪回這片曾經屬於她父親的江山。她在乎忠誠,不只指望其他人忠於她,也忠於幫過她的人。在她所領導的全民盟,任何人不夠忠誠就可能遭到驅逐。這是她的價值觀,她跟很多亞洲的政治人物沒有很大差別。

這才是有血有肉的昂山舒吉。她不是完人,有時讓人反感。但她很寬容,就算是對她的敵人。她願意跟軍政府協商,讓緬甸相當和平地轉型。她不是天使也不是惡魔,她只是凡人,歷史要記下她的錯,但也要記下她一點也不小的功勞。

記得改編自日本動漫的2017年《攻殼機動隊》好萊塢版嗎?從日本《死亡筆記》香港《無間道》泰國鬼片《鬼影》到韓國的《原罪犯》,美國佬向來翻拍亞洲電影,好像沒一次拍得好。亞洲電影常反映一些細膩的價值文化和美學,例如恥辱作為一個社會特徵,例如侘寂,例如和婉待人。用好萊塢的手法來翻拍亞洲電影難免味道全失,抓不住原著的精髓。

但好萊塢還是翻拍了很多亞洲片。要在歐美看亞洲電影不難,除了網上很容易非法下載有英文字幕的片子,很多在亞洲票房好的電影在歐美也有上映,可以買DVD。不過《無間道》這些都是亞洲人拍給亞洲人看的戲,好萊塢不是為了迎合歐美口味的話又何必翻拍?

西方觀眾還是比較喜歡看白人臉孔的演員,至少電影公司是這樣相信。

這是人之常情,我們也愛看亞裔演員的臉孔,例如韓星港星。連當初中國人從印度引進佛教時,也把釋迦摩尼佛從印度人變成黃臉孔,好讓祂更親近,我想大家都不覺得這有問題。

今年較早,因為《攻殼機動隊》好萊塢版中由斯嘉麗·約翰遜(Scarlett Johansson)飾演女主角草薙素子,好萊塢「洗白」(即用白人演員飾演亞洲角色)的問題再次掀起熱議。我聽說這部電影的洗白問題不只是演員分配,也包括很那個的劇情。不過好萊塢洗白亞裔或黑人角色的爭議自二十世紀初就有,而引起爭議的不只是演員分配,還包括白人演員對其他種族有負面刻板印象的呈現,例如滑稽的外貌和言行。

但你聽說過洗白這回事嗎?我們很少聽到這個字眼,因為近年抗議好萊塢洗白亞裔角色的聲音都來自歐美國家。亞洲觀眾反而不關心。以《攻殼機動隊》為例,有人在日本街頭訪問當地人對約翰遜飾演草薙素子的看法,發現日本人都對這個安排很滿意。他們說,草薙素子性格強悍,根本就是洋妹性子,找含蓄的日本女人來演不適合,找約翰遜來演剛剛好。

近年來很多抗議洗白問題的聲音,似乎是來自歐美國家的亞裔。他們是少數人口,不滿當地社會把他們排斥在邊緣,甚至連拍部電影都要用白人演員抹殺他們的存在。這不難理解亦值得同情,但他們是少數,好萊塢不拍戲給少數人看,是拍給多數人看。

不過抗議好萊塢洗白的聲音主要還是來自白人社會,特別是沈迷於身份政治的左派。他們自覺是多數群體,加上自己的民族曾是殖民者,有歷史責任為少數群體發言。這本意良好,但把少數群體當成感情上需要保護的弱者也是種變相歧視,更只想好好看場戲的人反感,讓人對少數群體留下很霸道的印象。

我再講兩個關於影片的小插曲。上陣子諾蘭的《敦克爾克》上映後,有歷史學者指出歷史上從敦克爾克撤退的30萬名士兵中,有一千人是來自印度殖民地的穆斯林士兵。《紐時》《衛報》等紛紛撰文說,諾蘭沒有在電影中分配一些印裔穆斯林的角色,等於企圖洗白英國的殖民歷史。

但我們別忘了,這些士兵只佔逾30萬名士兵中約0.3%。《敦克爾克》又不關於這0.3%穆斯林士兵,諾蘭有他的故事要講。電影的歷史顧問萊維納就說,這是部虛構電影,沒義務去講關於敦克爾克的所有故事。

說真的,如果有人覺得需要突出這個歷史細節,他們大可以自己拍一部電影,講一名印度士兵在二戰時參與英國軍隊的故事。他們不能指望諾蘭替他們把那部電影拍出來。

今年較早,有朋友觀看沃卓斯基姐妹拍的電視劇《超感8人組》後說,他覺得電視劇太多涉及LGBT的激情場面,政治正確得有點過火,讓他好好看場戲都不能。我說:沃卓斯基姐妹是變性人,她們對LGBT課題身同感受,拍LGBT想看的東西,有什麼問題?大部分電視劇和電影都還是很適合異性戀者看,還是有一大堆男女之間的床戲啊!你不愛看《超感8人組》的話,市面上還有99%電視劇內容存在於沒有LGBT的平行世界。每個人都有選擇不好嗎?

所以回到好萊塢洗白的爭議,市場需求自然決定什麼成為主流。在美國多數電影只有白人演員,畢竟美國主要是白人。你看中國電視劇看周星馳電影看韓劇日劇,幾時看到白人面孔?都是黃面孔,因為這些是拍給亞洲人看啊。印度戲裡也全是印度人,墨西哥戲裡肯定都是墨西哥人。有時也有例外,去年張藝謀導演的《長城》裡就請了美國演員馬特·達蒙來飾演主要角色,結果西方媒體又紛紛搬出洗白指控來,講好萊塢歧視亞洲人。但這電影是中國導演拍給中國人看的,中國觀眾也沒覺得有問題,還覺得中國古裝片裡有個白人很新奇呢!

這不是說市場口味理所當然。例如世界有一半是女人,但多數電影只見比基尼美女,不見猛男小鮮肉,所以我們需要韓劇。好萊塢電影常有對少數群體的負面描寫,但這經常無關演員的種族。例如《神鬼奇航》第三集裡周潤發飾演新加坡海盜,造型包括光頭爛臉刺青長指甲,惹來汙辱中國人形象的指控,而周潤發是華人。

問題根本不是有沒有亞洲演員,而是對其他族群帶有刻板印象的呈現方式。這情況也不只好萊塢電影有,如中港臺電影裡印度人阿三永遠都很滑稽,對不對。

但今天市場很大,容得下百花齊放。如果我們覺得自己的族群的在流行文化中沒有很好地被代表,那等別人拍了電影再抗議「為什麼沒有我的故事在裡面」不如自己去拍關於我們的電影,寫關於我們的小說,說自己的故事。我們不能改變市場的口味,但我們可以讓市場上的選擇更多姿多彩,讓更多人有機會聽我們的聲音,讓他們因爲我們的故事有共鳴。這總比一天到晚「你歧視我讓我感情上很受傷」更能讓人尊重我們,對吧?

我們離大選不遠了。雖然1MDB醜聞纏著納吉政府,我身邊多數人覺得國陣會保住江山。

是的,國陣在2013年的大選中將近落敗,民聯得到全國過半票數的支持。但國陣不只有選區劃分的優勢。今天我國政治格局跟當時很不同,大馬人心境跟2013年也很不一樣。

大家應該都知道,伊斯蘭黨和馬來社會才是造王者。但那不在華社控制範圍內。身為少數華社影響力本就有限。我們只可以做我們能做的,那就是確保華社一張選票都不缺。再渺小一張票也能決定結果,君不見很多大選成績憑著極少數票翻盤?

講個大家熟悉的海外個案:如果多些美國人放下對希拉里的複雜心情,果斷投票向特朗普的政治主張說不,那今天美國政治跟世界格局會很不同。

這怎麼說呢?特朗普的反對者大多政治冷感,都在等完美的候選人。他們信心太大,以為少自己一票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沒違背良心。相比下,特朗普的支持者佔少數,但他們知道這是場足以改變歷史走向的大選。

所以他們抓緊機會,每一個人都出來投票,一心一意把特朗普選上臺。

讓我們看看我國情況。記得2013年嗎?猶記那年體育廣場上,空氣中瀰漫著興奮的氣味,人人在等新時代降臨。但過去幾年,反對陣營四分五裂表現不盡人意後,大馬華人心灰意冷,政治上越來越犬儒。我們心境跟經歷了八年奧巴馬的美國左派一樣,覺得投票日當天還是窩在家裡睡覺好了,什麼都不要去想。

下一屆大選格局怎樣?網友YouTiup的觀察我覺得值得思考。他說,在大馬諸多有影響力的政黨裡,只有兩黨有明確和一貫的理念。

伊黨一心一意建立伊斯蘭國,行動黨一貫爭取大馬成為屬於每一個大馬人的世俗國。

社會主義黨立場也很一貫,他們好聽來講有骨氣,難聽來講不顧大局,但反正只有攪局的份。他們最好趁大選前快快給我加入希望聯盟,不要搞什麼三角戰分散選票。至於巫統和公正黨呢?為了吸引伊黨支持者,巫統公正黨對宗教治國態度曖昧,不跟伊黨理念劃清界線。行動黨雖然曾經跟伊黨結盟,但就算在民聯時期,他們也不停高調反對宗教治國。

既然反對,那當初伊黨加入民聯又是怎麼一回事呢?爭選票啊。政治不是表達立場是權力遊戲。太有風骨就像社會主義黨,永遠跟權力沾不上邊,跟NGO沒差。有權力才做到有意義的改變,入主不到布城的話講多多話都是廢話。但務實也有底線。一個政黨如果連對於支持世俗國還是宗教治國那樣關鍵的立場都可以曖昧不清,那就不是務實,那是沒有立場。
 我們選民也要懂得什麼是底線,什麼是手段。很多時候我們投票給一個政黨,不是他們做得多好,是把他們選上臺才能擊退更大的敵人,防守我們的底線,這就是手段。

當然底線不只有宗教自由,防守民主體制也很重要,而一心保住權力的納吉政府和反對一切世俗規則(peraturan kafir)的伊黨都積極侵蝕民主體制。不過,這裡就只談華社關心的事情(唉)。

這不是幫行動黨說好話,行動黨也有很大進步空間。但不管行動黨是跟伊黨或誠信黨結盟,2013年之前他們反對伊刑法,造成民聯分裂,現在他們也一樣反對伊刑法。至於國陣呢?巫統不曾明確反對宗教治國,甚至逐漸把伊斯蘭霸權與馬來特權合為一體,而且跟伊斯蘭黨越走越近。而馬華偶爾支支吾吾為自己的情境辯解以外還做過什麼?
 記得我說在美國特朗普的支持者之所以這麼熱心,是因為覺得自己能帶來歷史性改變嗎?反之,特朗普的反對者有選誰都對不起良心的複雜心情。

這不也是我國的情況?我懷疑對支持伊黨的人來說,大馬政治不是兩顆爛蘋果之間的選擇,而是伊斯蘭國和世俗國、天堂和罪惡之間的選擇。他們的決心,我們這些瞪著兩顆爛蘋果發怒的人無法理喻。

反對陣營各種內鬥讓人厭倦,表現也不盡人意。但我們有更好的選擇嗎?我知道有撮人盤算要不要投票給社會主義黨。但我所謂好的選擇不是說黨是否完美是否清廉理念是否崇高。我是說他們有沒有機會入主布城。不用施政也沒準備入主布城的反對黨,就不能把理念化為現實,也不能改變他們反對的事情。

所以你一定要投票。

最近《紐約客》雜誌訪問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哲學家馬克·里拉(Mark Lilla),他說了一段有道理的話:There is a difference between speaking truth to power and seizing power to defend the truth —— 說真言跟爭取權力來捍衛真理是很不一樣的事情。你要爭取權力,就必須放下對真理的執著,跟不認同的人合作,支持不完美的人事物,放低姿態,換角度說服人,用計謀贏得支持。

投票也一樣。我們有各種方法表達不爽,包括對國陣行動黨伊黨的不爽。但投票不是為了表達不爽,是為了權力。投票需要違背良心,投給不完美但為你防守底線的一方。我們如果這都做不到,就基本底線都防守不了。

如果你支持國陣,你有你的理由和自由。但如果你跟我一樣相信國陣必須倒臺一次,才能為多黨輪替鋪路、避免大馬滑向獨裁與神權,那就要講手段了。如果你為了表達對希聯的不爽而不投票投廢票或投給社會主義黨,那當國陣再掌權幾年,大家一樣受苦。我們有講原則和良心的時候,而那不是在投票日。

最近有無神論者俱樂部在臉書上載聚會照片。照片中可見各族大馬人參加聚會,其中多數是馬來人。俱樂部也在臉書發布多名馬來無神論者的心聲。

眾所週知在我國,馬來人生下來就被視為穆斯林,離開伊斯蘭教等於叛教。

本地媒體廣泛報道這件事情後,多名穆斯林在臉書留言。他們恐嚇「叛教」的馬來人,恫言把他們斬首或燒死。也有網民警告,我國首條國家原則是信奉上蒼,應該廢除無神論者國籍。
 照片上清楚可見出席者容貌;如果恐嚇者付諸於行動,出席者恐怕有生命危險。

當局對此坐視不理。有官員甚至說了不負責任的言論,恐怕會鼓勵極端人士對無神論者採取行動。

例如首相署部長沙希淡說,群眾必須把無神論者找出來,向他們重新灌輸伊斯蘭價值。他說,憲法沒提到無神論者的權益。森美蘭宗教司拿督莫哈末尤舒阿末則說,根據伊斯蘭規定,穆斯林成為無神論者必須處死。他說,雖然我國伊斯蘭法庭不能處死無神論者,但「即使我們不能完成所有的事,也不能置之不理」。

很多人會想,俱樂部不該光明正大舉辦活動,那些出席者活該。主辦者更不該把照片放上網。

例如推特用戶YouTiup就說,因為目前國情,馬來人無神論者應該低調。他擔心陷入1MDB醜聞的政府會把「穆斯林脫教成為無神論者」這敏感話題當藉口,轉移焦點並趁機打壓其他對政府不利的活動。

這種話在無神論者耳裡當然不中聽。有網民反駁,為什麼我們必須躲躲藏藏,坐視宗教狂熱份子強迫每一個人信教?《南華早報》引述一個馬來青年說,他必須每一天向家人朋友說謊,假裝自己是虔誠的穆斯林。

一名網民留言說,無神論俱樂部的出席者也不是不知風險,他們事先同意主辦方把照片放上網。她說,也許有的人厭倦了一直要躲躲藏藏的日子,厭倦了總有人叫他們等時機成熟。如果今天不爭取,時機幾時才成熟?

我很難說無神論俱樂部這麼做算不算不顧大局。如果我是他們會謹慎,這不只是個人勇不勇武的問題。一個人可能願意承擔風險,但如果政府藉此大作文章,其他被政府描述成反伊斯蘭的群體也會受影響,例如自由派LGBT基督教徒、人權組織、社會主義黨甚至行動黨。

國際伊斯蘭大學講師馬茲利(Maszlee Malik)就告訴《南華早報》,他相信當局故意在即將大選時炒作「穆斯林叛教」的敏感話題。他說:「很遺憾,這些(相信無神論的)青年不懂時機敏感。」

我想起過去幾次淨選盟集會時,有LGBT組織在集會上宣傳。結果集會後《馬來前鋒報》等親國陣媒體炒作「BERSIH出現彩虹旗」,模糊掉了集會爭取公平乾淨的選舉的焦點。

但是在大馬,如果沒有大型集會的保護傘,LGBT組織公開宣傳理念會有性命危險。在少數群體沒有言論自由和安全保障的大環境下,BERSIH集會成了弱勢群體紛紛上街擺檔口的嘉年華。先不管官方和民眾支持不支持,為什麼LGBT不能安全地上街表達立場呢?為什麼無神論者一冒出頭來,就會面對死亡威脅?

我們是怎樣的社會?

我回答不到,在這樣的環境和時機下,無神論者或LGBT組織應該怎麼做。你心中或許有了自己的答案。

而且很多人對這兩個群體說不定會有雙重標準。蠻多人覺得同志有權「做自己」,但同樣的人往往覺得無神論者不道德、不夠尊重他人宗教。我們覺得,LGBT群體是沒得選,可是無神論者可以選擇相信神。(呃,就像單身帥哥可以選擇不單身的道理?)

我是不可知論者,畢竟科學有所不知(雖然我超級討厭訴諸於無知的人)。跟絕大部分不信奉傳統宗教的人一樣,我很抗拒「無神論」這標籤,因為它用詞暗示了對真相確信無疑的傲慢姿態,而那種確信自己知道真理的傲慢,恰恰是我們抗拒加入信仰的原因之一。

但我可以說,不是人人可以「選擇」相信一個信仰。有的人可以無條件全盤接受一套思想或信仰,我不能,很多人也不能。我們的信仰只能靠自己摸索判斷。

在大馬,多數無神論者(特別是馬來人)連家人都得欺瞞,否則隨時有家沒得回,更別說批評別人的信仰了。至少我的觀察是,批評、攻擊別人宗教的通常都不是無神論者,而是有宗教信仰的人嘲諷另一個信仰。隨便滑滑臉書就看到一堆例子了。

不管怎樣,如果你是無神論者或LGBT人士,覺得表達訴求會有危險,那你可以先爭取表達立場的權利。當我們站在不同陣營裡,無神論者只爭取無神論者的權益、LGBT只爭取LGBT權益、華社只爭取華社權益等等,我們很難團結在一起改變現狀。

我們需要超越群體,爭取更大、屬於每一個人的權益。解決了大家的處境,我們才能解決群體的處境。

又或者你不是無神論者,也不是LGBT。但信仰自由、言論自由、人身安全權等這些關係到我們每一個人。我們需要一個世俗社會。今天他們針對的或許是無神論者。你不出聲,因為你信神,不信神的人活該。然後他們逐一針對LGBT、自由派、基督教徒、什葉派穆斯林,你也不出聲,因為你只信佛。
 然後下一句是什麼,你幫我接下去吧。

今天在上海北京,人們不帶錢出門。從搭車到吃飯到購物到買樓,萬事用手機刷刷就能給錢。短短幾年內,中國從一個人們習慣數鈔票很少刷卡的國家,成為最快進入無現金社會的國家之一。
 2016年,中國的手機支付規模是美國五十倍。同一年內中國第三方手機支付的市場規模增長超過了三倍,至38萬億人民幣(約5.5萬億美元)。調查顯示,86%中國人使用並信賴手機支付,比例遙遙領先其他國家。

其他正在進入無現金社會的國家包括瑞典。我去年讀到一則新聞說,瑞典有人持槍搶劫銀行,結果銀行經理說,不好意思這裡沒現金,你看那通告就有講明,這是無現金銀行。

搶匪哭喪著臉,問:那我還能去哪裡打劫呢?

瑞典畢竟是走在科技尖端的先進小國。他們還領導了音樂串流服務革命(Spotify是瑞典公司),小孩一上學就學寫電腦程式。不過在瑞典等北歐小國外,對多數歐美老百姓來說,無現金社會是個難以想像、彷彿遙不可及的未來。雖然瑞典走在尖端,但作為全球人口最多的國家,中國進入無現金社會更能引導全球走向。如果中國這場規模宏大的實驗成功,那大部分國家的人離不需要帶錢出門的日子也不遠了。

為什麼是中國領導這個趨勢,而不是矽谷所在的美國?對有思考科技發展趨勢的人來說,這不在意料之外。

我寫過,中國人對智能手機的使用程度可說領先世界。在中國,人們萬事用手機搞定,包括搭車網購吃飯結帳。相比下智能手機在「先進」的歐美國家沒這麼萬能,對一個美國人來說,像中國人那樣吃完飯用微信結帳,oh my God 這太先進了,簡直是未來啊。

歐美國家落後的理由很簡單。歐美老百姓慣了用傳統電腦,覺得智能手機是玩具,所以很少發掘這新科技的潛力。反而很多中國人買的第一架電腦(通常也是唯一的電腦)就是智能手機,自然用它做更多。

這是所謂後發優勢,中國比美國早進入無現金社會也因為同樣道理。
 簡單來說,美國人慣了萬事用信用卡解決,大部分中國人則沒有信用卡。因為沒有信用卡文化的包袱,中國社會可以直接從現金支付跳到手機支付。

這怎麼說呢?歐美老百姓覺得,手機支付只是比信用卡方便一點,不值得冒然接受。他們擔心手機支付安不安全,擔心手機支付讓政府更容易監控人們怎樣花錢。但對中國人來說,手機支付是一場讓人大開眼界的革命,它不是方便一點點,是方便很多。這麼牛的東西怎可能不用?

我們別忘了,美國有多家企業在發展無現金支付的科技。美國人不是沒有選擇,例如Apple Pay Google Wallet。這些科技用起來十分安全方便。中國人用的是支付寶和微信支付,這些服務離不開90年代發明於日本的二維碼(QR Code)。對歐美消費者和矽谷來說,二维码太低科技了,也不好用。矽谷企業都在推動NFC等先進的無現金支付科技。

照理說二維碼已經落後,不是嗎?

問題是,因為NFC等先進科技需要商家特地安裝昂貴的機器,所以商家一直都很抗拒使用。麥當當星巴克宜家這些可能樂意砸錢安裝機器,去方便消費者。但一家雜貨店一個賣叉燒包的攤子呢?難道指望他們都去花錢安裝最先進的支付科技?用現金就好了啊。

二維碼之所以在中國變得普遍,並直接帶動了手機支付的崛起,不是因為它先進好用,恰恰是因為它低科技。

在中國,因為微信、阿里巴巴支付寶等都支持用掃描二维码給錢,現在從星巴克到路邊賣鹹煎餅的小攤都展示印著二維碼的紙張。任何商家都可以用網站生成二维码,印在白紙上。顧客用手機刷刷就給錢了。甚至有媒體報道,中國有乞丐胸前掛著二維碼,方便路人用手機施捨。

於是,當NFC這些先進安全用戶體驗完美的科技只在舊金山這些大城市較多人用,現在中國農村人們也不用現金,而是用手機給錢。支付寶的數據甚至顯示,在中國手機支付滲透率沒有明顯的城鄉差異,使用率最高的省份竟然是西藏(90%)、青海、甘肅,不是發達的沿海省份。

科技就是這麼一回事,先進的科技通常輸給簡單又便宜的科技。不管再酷再誇張,怎樣讓每個人都懂得用它、用得起它才是關鍵。

說了這麼多,中國全面擁抱手機支付會很順暢嗎?當然不是,它有它的各種問題。不是人人都買得起或能用智能手機。隨著手機支付成為主流,社會逐漸把這群人排擠在外。他們以後出門買東西都是問題。從政治角度來看,因為無現金社會每一場交易都有紀錄,一方面政府更容易打擊貪污和犯罪活動,另一方面它也更能利用科技監控每一個人的生活,打壓異議人士。

最後從科技發展的角度來看,中國目前雖然有後發優勢,但當下一個科技革命崛起,今天的優勢可能成為絆腳石。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不管以後怎樣,不管建立高牆的人怎麼說,這是全球化的世界。中國這次在浪頭,但就算是在落後一點的大馬,我們的日常很快也會跟著改變。

古人以為大地是宇宙中心。但現在我們知道,地球不是太陽系的中心,也不是太陽系最大行星。太陽系不是銀河系中心,銀河系只是宇宙裡一顆渺小的塵埃。

我們知道太陽比地球大。但多大?從體積來看,約有地球1,300,000倍。但太陽只是一顆很小的恆星。跟太陽相比,很多其他恆星是龐然大物。例如大犬座VY星(VY Canis Majoris)體積約有太陽3,000,000,000倍,目前已知最大恆星盾牌座UY星(UY Scuti)體積則是太陽約2,500,000,000~5,000,000,000倍。

盾牌座UY星雖然大,在銀河系裡只是滄海一粟。銀河系有約100,000,000,000顆恆星。但銀河系只是數十億星系之一。近年科學家發現,銀河系附近10萬個星系都屬於一個叫拉尼亞凱亞(Laniakea)的超星系團,銀河系是拉尼亞凱亞邊緣其中一粒小點。

如果你需要一點存在危機感,《Vox》網站兩年前發布一系列圖片,對比天體大小。文章標題是《11 images that capture the incredible vastness of space》,我鼓勵你上谷歌找找,你一定會覺得誇張。

我也推薦你尋找薩根博士(Carl Sagan)一段稱為《黯淡藍點》(Pale Blue Dot)的演講錄音,跟這篇文章強調一樣的意見,YouTube上有。

科學家都承認我們知道很少。但隨著科學發現越來越多,宇宙只有越來越浩瀚,人只有越來越小。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人類像自己想像中那麼重要。我們曾經自以為宇宙中心,但原來我們不止渺小,我們的世界還連一顆塵埃都不如。

可是我們寧可繼續相信人是天之驕子。我們亟需上天關注,哪怕祂連我們衣食都要管。當科學無情地把人從宇宙中心驅逐到星海中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也許只有這樣讓我們好過。

所以我們繼續傲慢短視。我們沉醉於「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讓美國再次強大」「振興哈里發國」這些幼稚的族群口號,互相憎恨殺戮。我們不肯一起解決溫室效應全球飢餓人口這些比族群更大的問題。

說真的全球團結理想雖然崇高,或許不切實際。就算我們消除國界選出全球政府,那好比把全人類命運放進同一個籃子。每個地方有自己的需求。各國可以合作,但利益時有衝突。怎樣看待和解決衝突,就看雙方民族素質和維持和平的意願了。


人類文明太年輕,全球化更是最近才發生。我們不到一萬年前只有部落沒有國家,過去幾千年,文字農業和政治革命徹底改變了社會。人性趕不上社會發展,我們不能適應日新月異的世界。

但不管怎樣,我們需要認清自身處境。

因為環境污染和人口過剩,因為地球上有逾15000顆原子彈,人類文明已經能消滅地球。但我們離不開這個家。就算明天我們能去火星,就算火星適合人住,請想想:火星離地球最近都有5,460,000公里。從火星上看地球,地球是幾乎看不見的點。到了地球末日,我們能把地球上七十多億個人搬到火星嗎?除非你有錢有勢,去的人幾時輪到你,或輪到你的子孫?

我們的世界完全可能毀於一旦,也可能慢慢死去。薩根說,除了我們自己,恐怕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們自我毀滅。

但我們堅信人是天之驕子,堅信天不會讓人滅絕。我們說世界末日不是人的末日,那一定是壞人下地獄好人上天堂,而且每個人都自以為好人。不信神明的人也迷信科學能解決一切,覺得人足夠聰明,到時會有辦法活下去。

於是我們為眼前利益盡情破壞地球,犧牲後人填滿自己口袋。反正子孫會想辦法,不是嗎?於是我們呼喊民族口號,動不動就恫言付諸於武力。反正美國跟中國不至於打起來,第三次世界大戰不會燒到我等小國,反正死的一定是壞人不是自己人。反正原子彈不會隨便發射,反正地球不會那麼容易毀滅。對吧?

對古老浩瀚的宇宙來說,這一切都不重要。就算人最後維持了一億年文明,也只是顆塵埃產生了短暫火花。

但這是我們唯一的世界。如果我們懂自己多渺小,也許我們不會這麼執著於個人和群體的榮耀。也許我們會更珍惜擁有的一切,也許我們會合作,讓這顆火花發光發熱久一點,讓它給我們帶來幸福。

這年代我們崇拜生產率。就算不在工作,也一定要健身讀書練瑜珈,為工作做準備。日程表不能有空白。我們喜歡炫忙,彷彿忙碌本身值得炫耀。
 很多人真的很忙,需要賺錢養家。就算不只是為了三餐溫飽,也要買車買房,生病要有錢看病。要保障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就不能不有上進心,讓自己以後賺更多錢。

但我今天不是講出於需求的忙碌。

今天在很多人眼裡,忙碌變成一種時尚,壓力大是種榮耀。放假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旅行是為了尋找方向,健康是為了把自己塑造成零病假的工作機械。如果壓力大到必須學瑜珈和冥想,那就太棒了,一定要上Instagram放張練瑜珈的照片炫耀壓力。鬆懈可恥,就算是休息也必須目的明確,那就是讓自己成為有效率的職場人。

為了有效利用每分每秒,我們買符合人工美學的桌椅打造完美辦公室,買任務管理的app然後隔兩月就從Omnifocus換去2Do,兩個月後再換;買耐克運動鞋跑步,買堆書學GTD理念,花錢天天去健身和練瑜珈。結果花了一堆錢,時間都花在試新訣竅、研究怎樣增加效率,卻不見得做出什麼有意義的東西來。

這樣的文化從哪裡來?是資本主義扭曲了我們的性情嗎?還是因為我接觸的多數是年輕人,大家剛好都在很拼的年紀?

跑步好過看電視,賺錢好過不賺錢。但我難免譏諷上述現象,不是覺得不該努力上進,而是忙得最高調的人,往往都是家境富裕的高富帥白富美。他們成功不完全因為努力或實力,多多少少靠優厚的先天條件。

至於真的辛苦在忙的人呢?例如小餐館老闆,如建築工人,例如白手起家(而不是一大學畢業就做銷售主管)的,幾時看過他們在Instagram講自己壓力到要練瑜珈?都低調做事。對大部分人來講,忙碌是沒得選的生活現實,不是時尚。

當然,就算我是高富帥,我也會努力上進。到處炫耀自己多忙也不是罪,頂多讓人生厭。可是當我們不見自己幸運,一天到晚「我成功是因為我忙我有效率我工作態度一流」,對不幸的人說教,講一大堆雞湯,彷彿成功真的只需要努力和效率,那就讓人覺得虛偽了。

我最近讀到本·塔爾諾夫(Ben Tarnoff)在《衛報》的一篇文章,他寫道,以前美國的有錢人會通過奢侈的生活方式炫富,就像今天中國土豪那樣。但時代不同了。今天美國的有錢人更愛炫忙,來證明自己有錢是理所當然。

例如蘋果執行長庫克,他告訴《時代週刊》,自己每天凌晨3點45分起床工作。通用電氣執行長傑夫·伊梅爾特告訴《財富週刊》,他過去二十四年每個禮拜工作一百個小時。雅虎前執行長梅爾告訴《彭博新聞》,她每個禮拜工作130個小時。

馬雲有講過類似的話嗎?我想肯定有。這種話言中之意是,這些有錢人之所以高人一等,是理所當然而且不容置疑。

今日的忙碌崇拜,說穿了是一套為了鞏固社會不平等而生的信仰。它要我們相信這不平等完全合理。有錢人是生產率驚人的超人,值得我們當神來拜。我們不是超人,但至少可以效仿超人,增加自己的生產率。當然,這可以讓公司賺更多錢。

塔爾諾夫寫道,庫克梅爾如果明天退休,不只可以舒舒服服過完餘生,還可以留下龐大財產給後代。例如比一般美國人有錢五千倍的庫克,他是3點45分起床沒錯,但他真的比一個清潔工人勤勞幾千甚至一萬倍嗎?

你隨便一天凌晨在吉隆坡市區走走,看看人們開店。這些人絕對也是勤勞的超人,但他們所賺的錢恐怕只夠養家糊口。

換個角度想吧。今天一個有錢人買洋房開跑車,人們會想他錢從哪裡來?那麼多錢又不做點慈善。但當有錢人每天為了公司的業績從凌晨忙到半夜三更,大家不只覺得他有錢是理所當然,還會把他當榜樣。執行長每天為公司業績從早忙到晚,總好過領著CEO的薪水而無所事事,對吧。

可是,如果她塞滿自己跟股東的口袋,公司賺了很多錢,卻污染河流、剝削低薪工人、鼓勵人們亂消費、讓地球資源變少。她的努力還一樣值得我們頌揚嗎?努力是工具,可以用來做好事,也可以用來損人利己。

賺錢養家離不開勤奮。成功則有很多條路。不論是貢獻於社會,還是提升自己水平,方法不只有拼命賺錢。例如300年來影響力最深遠的科學家達爾文每天只工作四小時,其他時間都在運動(他每天徒步約16公里)、觀察動植物閱讀思考陪家人。他絕對比那些每天凌晨工作到半夜的CEO成功和有影響力,也沒犧牲掉生活。是的,達爾文很幸運,他可以專心於長遠的事情,而不是為明天的三餐煩惱。但解決了家人三餐溫飽以後,你要怎樣在世界留下印記?

我們也需要提醒自己,很多人真的處於困境。那不是因為他們不夠努力。如果這時還向他們說教,說改變心態提升效率就能成功,那不就是把社會不平等都怪罪在「不思進取」的窮人身上嗎?努力上進是好事,但我們不能因此開始自戀,然後變成自私傲慢的人。

上個禮拜提到黑猩猩殘暴的性格,然後講到人性的黑暗面。有些聰明的讀者可能會想到,黑猩猩生性暴力,但英文叫Bonobo的倭黑猩猩性情就比較溫和。倭黑猩猩跟黑猩猩一樣是人類近親。既然是這樣,人性本貌會不會比較接近倭黑猩猩喜好和平的性情呢?

探討這個話題前,我們先講講大眾對倭黑猩猩的普遍印象吧。

大家應該聽過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的形容,而稱為倭黑猩猩代言人的弗蘭斯·德瓦爾(Frans De Waal)講,如果黑猩猩來自火星,那倭黑猩猩就彷彿來自金星。黑猩猩是父系社會,群體有雄性首領,通過鬥爭產生。而德瓦爾觀察動物園裡的猩猩後發現,倭黑猩猩是母系社會。公猩猩身體比較強壯,但地位遠不如母猩猩。

除此之外,德瓦爾還看到很多讓人大開眼界的性行為,包括男女之間、男男之間和女女之間。性行為包括性交、性器官對性器官的摩擦、口交、互相手淫和法式接吻等等。德瓦爾講,性交在倭黑猩猩社會就像人類握手,是一種問候方式。它還可以化解糾紛,當族群之間發生不愉快的局面,雙方都會通過性行為來緩和局勢,以維持和諧,從此大家關係更加融洽。如果真是那樣,倭黑猩猩絕對充分實踐了嬉皮士「要做愛,不要戰爭」的口號。

想當然耳,德瓦爾的形容引起社會很大興趣。倭黑猩猩很快成了新時代女權主義者、同志平權支持者等自由派的寵兒。我之前寫過,同性性行為等在動物世界其實很正常,性別的概念在大自然裡也比很多人想像中模糊複雜。而母系社會不只存在於倭黑猩猩的社會,對鬣狗殺人鯨等很多動物來講也是常態。但社會對倭黑猩猩的流行印象,特別是關係到性的部分,明顯有煽情和誇大的成分。這些印象哪些反映現實呢?哪些只是我們太過美好的想像?
 說真的,科學家對倭黑猩猩的生性還不是很了解。我們對倭黑猩猩的刻板印象很多來自德瓦爾,但是德瓦爾沒接觸過野生的倭黑猩猩,他的觀察都來自一群關在動物園裡吃飽飯沒事做的年輕猩猩。年輕嘛,對性總是比較多熱忱和嘗試,老了就不那麼有性趣了。果然,科學家觀察其他動物園一些比較老的倭黑猩猩後發現,這些猩猩沒有德瓦爾講的那樣熱衷於性。但是最關鍵的是,動物園裡的猩猩群體數目較小,也不需要為食物競爭,行為上可能跟野生的倭黑猩猩有很大差別。

科學家一直很少機會觀察野生倭黑猩猩的生活,主要是因為野生倭黑猩猩生活在剛果戰亂地區的森林。過去十年,當地打仗殺死約三百萬人。近年越來越多科學家深入剛果的森林觀察猩猩,他們發現野生倭黑猩猩的生活不是好像我們想像那麼有趣。如英國伯明翰大學的克雷(Zanna Clay)所說,公眾過分解讀「讓很多人有了倭黑猩猩整天在交配的印象,彷彿它們都是性癮者一樣。」但是野生的倭黑猩猩大部分時候都在找食物,根本沒那麼多閒情做愛。

比這個更讓人失望的是,野生的倭黑猩猩之間也經常會打架。公道來說,黑猩猩部落之間會殺來殺去,而倭黑猩猩部落之間似乎互不侵犯。但倭黑猩猩需要用性來化解衝突,其實也是因為衝突常見。它們比黑猩猩溫和一些,但是沒有人們想像中和平。

這不是講倭黑猩猩性情上跟黑猩猩沒差,只是不至於一天一地那麼大差別。換個角度來看,如果人類沒有文明,那我們的社會或許會像黑猩猩一樣暴力。但因為有文明,人類社會跟倭黑猩猩沒很大差別。我們還是有很多衝突,有時打打殺殺,但是通常都會維持表面和諧,不至於動不動就把對方殺死。

生物學家蘇爾貝克(Martin Surbeck)分析猩猩的尿液樣本後發現,當有衝突時,倭黑猩猩不像黑猩猩那樣產生更多睪丸素,而是產生更多壓力荷爾蒙皮質醇。換句話說,黑猩猩一不爽就打打殺殺,活得很自然。倭黑猩猩則能忍則忍。表面上是和平了,但是內心很壓抑。這種和平的代價,我想多數人都頗有體驗。

我們對倭黑猩猩有過於美好的期待,反映了我們渴望相信自然中有真善美。曾經有一段時間,很多學者包括黑猩猩權威古德(Jane Goodall)也相信黑猩猩比人類善良一些。後來古德目睹了一群黑猩猩屠殺另一個部落的猩猩,她才發現黑猩猩也可以跟人類一樣殘暴。

野獸之外,我們也喜歡想像未遭現代文明污染的民族都善良和平,不像現代人暴力無情利益熏心。但看似純樸的民族也會為資源互相殘殺。就好像人類學家米德推崇的「最敦厚最不好辯最愛好和平」的薩摩亞人,謀殺率竟然是美國的一倍半——美國畢竟有法律有警察。說到底,這些人都跟我們一樣,只是自私自利人性十足的平凡人。

所以難怪我們將對真善美的想像轉移到動物。當黑猩猩也令我們失望,我們就只好把想像投注在倭黑猩猩身上。我們希望它們善良,好像那樣就證明人性某處也有善良的種子,證明人類不是那麼無藥可救。可是不管人本性本來怎樣,我們日常中都選擇克服自己的情緒和慾望,生氣了也不付諸於暴力。讓世界和平的不是什麼大愛,是我們肯為了和平超越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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