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st another raky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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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剛剛當選美國總統。很多朋友很悲觀,說人類文明在倒退。但我不這麼覺得。

人類做過很多糟糕的事情。從二戰到成吉思汗屠城,從唐朝時揚州漢人屠殺阿拉伯商人到中世紀十字軍,到幾千年前小部落互相攻擊。相比下特朗普當選總統只是小兒科,需要那麼失意嗎?

關於特朗普當選總統,我以後會寫詳細的分析和想法,包括可能較少人注意的角度。但今天我要指出:美國不是第一次選出像特朗普這樣的人當總統,例如成立民主黨的前總統安德魯·傑克遜(Andrew Jackson)便是無法控制脾氣、滿口粗言、相信陰謀論、與體制為敵的民粹份子。他不只是種族主義者,還遷移印地安人導致許多印地安人死亡。和特朗普今天面對的指控一樣,那時的政治菁英如傑弗遜(Thomas Jefferson)都一致宣稱他「完全不適合當總統」。但他很受白人底層歡迎,並從此改寫了美國政治。

確實,傑克遜當總統後做了一些很糟糕的事情。除了遷移印地安人,他對經濟的一竅不通和對體制的極度不信任也造成各種經濟問題。但長期來看,傑克遜讓美國政治從由菁英主宰的民主變成平民皆可參與的過程。

特朗普喚醒了人們心中的野獸,但這隻野獸一直都在。既然它再次醒過來,我們就應該去了解它、努力馴服它。我支持希拉里當選總統,畢竟她在這次選舉中代表著人性嚮往進步的一面。但她抵擋不過美國人心中的焦慮。或許他們現在需要一顆苦藥。

就算這樣,我們人類還是一直在進步。我們從小部落發展成龐大複雜的陌生人社會。就算今天這社會面臨各種挫折,那還是偉大的成就。與其問我們做錯了什麼,不如問問:我們是怎樣走到今天?我依然對世界樂觀,因為知道今天這一切得來不易,不該視為理所當然。

很少人明白這一點。懷舊是股強大力量,今次美國選舉讓我們清楚看到一個例子。

特朗普承諾讓美國回到一個黃金時代,而美國人買他的帳:公共宗教研究所(PRRI)民調顯示,七成特朗普支持者覺得50年代的美國社會比現在的好,七成希拉里的支持者則覺得美國社會有進步。

但半世紀前的美國真的有特朗普想像中那麼好嗎?

上一陣子鮑勃·迪倫(Bob Dylan)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引起一陣騷動。他確實值得拿獎。這次頒獎不只讓人用全新的眼光看待文學,也頒了獎給一個民權運動的先驅。

狄倫是個偉大的作詞人,但他也是個時代的產物。先別說黑人、同性戀者等少數族群的待遇,那個時代男人普遍歧視女人,特別是成功的女人。人們會覺得她們欠了男人。一個女子如果拒絕她的追求者,往往會遭到追求者的報復。

身為那個時代的男人,狄倫也難免大男人主義。他歌詞經常在諷刺自己過去的愛人,要不然就是有對女人充滿刻板印象的描寫,例如《Like a Rolling Stone》和《Just Like a Woman》這些耳熟能詳的名曲。那為什麼很多人說特朗普歧視女性,狄倫這個厭惡女性的人卻被視為民權運動先鋒呢?

因為如狄倫所唱:時代變了。特朗普按照那時代的標準是「正常」男人,但今天社會標準不同。除了狄倫,約翰列儂、齊柏林飛船等當代樂團和音樂人都歧視女人、同志和其他種族。今天我們聽他們的歌時,或許會注意到歌詞中倡導博愛。但我們也必須對那些「經典老歌」的內容與所處社會背景有所警惕和諒解。

狄倫是保守的人嗎?不,他在他的時代是民權運動的預言家。他用歌詞激勵了一個時代,讓人們去爭取一個更平等的世界。他沒唱女人的權利,也沒唱黑人的權利,但他鼓勵了後來的各種民權運動。文學界也有很多這樣的偉人:例如馬克吐溫,他的作品如《湯姆歷險記》有對黑人和印地安人的負面描寫,迪肯斯則在《孤星淚》中把猶太人描述成無惡不作的大壞蛋。但和狄倫一樣,前者呼籲人們解放黑奴,後者則呼籲人們關懷社會底層。

我們應該感謝他們當時比身邊的人開明一些,因此啟發我們一直前進。但這不代表我們今天應該繼續拿他們當黃金標準。

金字塔很偉大,因為它們在那時代是個挑戰極限的成就。但今天別說金字塔,連建國油雙峰塔都不是問題,結果人們不再覺得高樓大廈是了不起的成就。每當聽到有人說「以前的音樂比較有理想」「以前的人比較有智慧」時,都會難免覺得:人們都是因為懷舊而保守,但他們懷念的過去並不比現在好呀。

我們忘了今天擁有的一切是多麼不可思議,忘了這是有史以來最好的時代。我們埋怨萬物漲價,卻很少去想扭開水龍頭會有乾淨的自來水是多麼神奇。我們批評社會的錯,卻把社會做對的一切視為理所當然,於是就開始嚮往「美好的從前」,或想把體制推翻重建。我們忘了這個體制是先輩一磚一瓦建起來的。

美國總統大選期間,特朗普和希拉里在舞台上辯論是否應該廢除奧巴馬醫改。特朗普說:我們應該把奧巴馬醫改廢除,因為它太糟糕了。我們應該從頭來過,搞一個更好的東西取代它。希拉里說:是的,奧巴馬醫改很糟糕,但它也做對了很多事情。我們不應該它有缺陷就犧牲掉那些好的部分,應該把它修改,讓它更好。

我同意希拉里的態度。但美國選舉的結果讓我們看到,較多美國人情願從頭來過,於是他們把票投給了承諾改變一切的人。他們忘了這或許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好的時代。是的,很多人依然生活很糟糕,社會很不平等,偶爾還有恐怖襲擊。但與此同時經濟在緩慢上升,失業率減少,世界前所未有地和平,犯罪率比所有時代低。

說到底,我們成了一個不惜福的社會,太容易把這個世世代代建立起來、大家都一樣有份構成的體制想像成個體的敵人。我們討厭複雜的規則,覺得那是菁英愚弄人民的把戲,因此被簡單的東西吸引,如強而有力、講話通俗易懂的領袖(從最近常見的某些評論主題可見,我們大馬人沒有比美國人成熟)。我們看不見體制的複雜不過反映了社會的面貌,看不見那是現代社會傲人的成就。這是最好的時代,但我們寧願相信它是最壞的時代。是的,世界依然不完美,進步一定要得寸進尺。但我們應該敢於承認,從我們建成金字塔至今有很大進步。

現在是美國總統選舉。眾所周知,很多美國人因為非常不滿現狀,不惜支持特朗普和桑德斯,好讓這些「體制外」的候選人帶來任何改變。2008年美國人選出奧巴馬時,相信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他是個黑人,人們期望他會是個來自體制外的改革者。

八年過去了,很明顯奧巴馬並沒有給很多美國人帶來它們想要的改變。因為他是第一個黑人總統,人們自然就會期待他做出很不一樣的事情。人們想要他推翻舊的體制,讓國家變得從此不一樣。人們會有這樣不切實際的期待,有一部分是因為奧巴馬確實是以改革者姿態競選總統,他承諾帶來改變。

但奧巴馬不是個改革者。身為總統,他堅信改變是個漸近的過程。他沒有把現有的一切推翻,而是不斷補充和修正前人的決策,同時給後人打好基礎。換句話說,他很自然地成了建制派的一部分。自由派人士覺得他改革不夠徹底,保守派覺得自己被排除在體制外,大家都很失望。

這是一場悲劇。《Vox》新聞網站形容,這次總統選舉是對奧巴馬政績的一場公投,很明顯那些支持特朗普的美國人並不滿奧巴馬所做的一切。

但公道來說,奧巴馬是個很棒的總統。我們別忘了,他的工作一點也不容易。奧巴馬一上任就接下一堆爛攤子,包括80年來最糟糕的經濟風暴,以及布什在中東留下的殘局。他帶領美國相對平安無事地度過了經濟危機,為美國人創造了1500萬個工作機會,讓國家開始恢復了那麼一點點繁榮。但共和黨控制的國會不肯和奧巴馬合作,並企圖廢止他的關鍵政策。單單在他第一任期內,共和黨參議員就至少200次阻擾議事,導致國會近乎癱瘓。

面對著種種阻礙,奧巴馬還是創下了一系列豐功偉績,包括成功推動醫改法、同性婚姻法,包括通過經濟刺激方案協助美國從金融危機中復蘇、救援底特律汽車業。奧巴馬總統推出了清潔能源計劃、否決了備受詬病的「拱心石」(Keystone)石油管道系統,更和中國簽署氣候協議。他在外交方面亦有建樹,包括讓美國和古巴恢復建交、和伊朗簽署核協議,包括殲滅奧沙馬,包括讓美軍撤出伊拉克和阿富汗。這些都是不小的成就。

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奧巴馬做的這些事情。在共和黨支持者眼裡,奧巴馬上述建樹都是在破壞著這個國家。但依我所見,我們看看奧巴馬的portfolio,就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是個怎樣的領袖。他清楚哪些議題真正有影響,哪些議題只是一時顯得重要。他能冷靜宏觀地看待世事,並且懂得顧全大局,而非屈服於主流意見。

舉些例子,很少政治人物會像奧巴馬這麼在乎全球氣候轉變,因為它是個漸近的過程,不像變幻莫測的恐怖主義那麼吸睛。很少西方政治人物會像奧巴馬這麼在乎中國和亞太地區這個發展蓬勃的未來世界中心,畢竟民眾比較擔心短期內來自中東的恐怖襲擊。911後美國人都草木皆兵,覺得恐怖襲擊隨時會降臨在自己頭上。但大西洋月刊記者戈德堡(Jeffrey Goldberg)在《奧巴馬主義》(The Obama Doctrine)一文中就有提到,奧巴馬經常不厭其煩地提醒白宮幕僚:每年死於恐怖襲擊的人,人數還不如在沖涼時不小心跌死的人呢。跟車禍、心臟病這些平常無奇的風險相比,恐怖襲擊真的很罕見,它不該成為一個國家犧牲各種自由的理由。

近年來全球各地發生一系列恐怖襲擊後,很多人說奧巴馬太過軟弱,說他沒有妥善保護美國人民免遭恐怖襲擊。但殘酷的事實是,獨狼式的恐怖襲擊無法完全避免,政府也不應該為了維持「我們絕對可以保護你」的假象而去打壓多元社會與犧牲公民自由,正如我們沒必要因為有車禍就禁止人們開車。奧巴馬清楚美國政府的能力有限。可悲的是,每次恐怖襲擊後眾人會失去理智,並指責那些頭腦清醒的人。人們似乎忘了,奧巴馬是有史以來殲滅最多恐怖份子(包括奧沙馬)的美國總統,忘了他大肆用無人機在中東轟炸。他該強硬時還是會強硬,甚至不擇手段(見無人機策略),但他深深明白有的事情做了情況只會更糟。

在外交方面,奧巴馬是個有遠見的領袖。如《奧巴馬主義》文中提及,他明白繼續深陷中東對美國的利益不大,清楚認識到「亚洲代表着未来」。和希拉里那些把人權視為原則的民主黨鷹派不同,奥巴马支持協助中國經濟發展,因為他相信中國強大對美國是好事,中國衰退則更有可能「訴諸民族主義,將其作為一種組織原則」。他懂得互惠互利的道理,不迷信軍事干涉的作用。對奧巴馬來說,讓美國擺脫對中東石油的依賴、儘快脫離中東戰場才是解決中東問題的辦法。

不管你認不認同他的這些策略,我想沒有人可以否認:奧巴馬是個清廉的政客。特朗普和希拉里都有各種各樣的醜聞,都通過各種隱晦的手段致富。但奧巴馬從來沒有被捲入任何涉及金錢、性與違法行為的醜聞。單單這點,就足以讓他鶴立雞群。

對奧巴馬「失望」的主要是白人。無數民調顯示,奧巴馬上位後,美國黑人和其他少數群體都覺得生活有改善,並對國家前景感到樂觀。例如皮尤研究中心今年4月公布的民調顯示,91%的黑人認可奧巴馬的成就,普遍是保守派天主教徒的拉美裔有65%,白人則只有38%。

我們常常聽人家說,奧巴馬當選總統後,美國黑人的待遇不但沒有改善,而且比以前更糟糕呢。不然哪裡會有白人警察鎗斃無辜黑人,怎麼會有這麼多黑人示威?但人們忘了,白人警察鎗斃黑人這種事不是奧巴馬上位後才有,美國的種族歧視也沒比以前壞。只是奧巴馬上位後,黑人的待遇比以前更受到全國矚目。這一部分是因為互聯網,也有一部分是因為人們開始覺得:在黑人都可以當總統的時代,這樣的情況有問題、應該讓人生氣。這難道不是一種進步?如果希拉里當選總統,我們可以預見男女不平等的問題更加明顯地浮上檯面。

是的,奧巴馬做的還不夠,改變需要時間。但那些想讓美國「再次強大」的人們,說白了是想讓美國回到一個少數族群的遭遇被掃到床底、白人不需要為自己的特權愧疚的時代。所以在這次很多白人求變心急的總統選舉裡,黑人和拉美裔等少數群體依然堅定不移地支持希拉里,因為她將繼續貫徹奧巴馬政府的政策,讓奧巴馬的努力不至於白費。

我講過特朗普這次選舉之所以這麼受歡迎,很大程度上是白人社會對黑人總統的反彈。美國有過白人民族主義的歷史,加上西方國家在二戰期間經歷過納粹和法西斯主義,因此種族歧視成了一個敏感話題。於是白人社會把種族歧視轉換成一些表面上無關種族的議題,例如恐怖襲擊、非法移民,例如反自由貿易、反對可以幫助弱勢群體的政策、反對言行上的政治正確。所以這次支持特朗普的幾乎都是白人,因為他說出了一部分白人的心底話。

奧巴馬最大的缺點是,他看清了這個時代的荒謬,但口才一流的他卻無法讓人民和政治幕僚明白他的想法。他該如何說服人民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他該如何告訴人們汽車其實比恐怖份子危險?他該怎樣告訴人們,政府能做的有限,很多問題不是強硬就能解決的?他該如何讓人們明白,很多事情不一定要有輸贏,其實可以互惠互利?他該如何說服人民,有時什麼都不做好過為了「做點什麼」而做了蠢事?在黨派利益大於一切的國會議員、在一群選擇用情緒思考的人民面前,他已經懶惰解釋。

我們都是短視近利的平凡人。雖然我們是如此醜陋,奧巴馬選擇不去像一般政客那樣去討好我們的恐懼與仇恨。他想也想不到,人民竟然會選出個特朗普當總統候選人。但人們總有一天會學會教訓。

時間會讓人對奧巴馬有比較正面的評價。不論下一任總統是希拉里還是特朗普,很多人都會開始懷念奧巴馬時代,覺得他做得其實不差。事實上,人們已經在開始懷念他。在過去一個月的總統競選中,本該是局外人的奧巴馬的人氣卻越來越高,支持率甚至超過50%,這比前總統里根(Ronald Reagan)卸任前的評級還高。總有一天奧巴馬會逝世,那一天他或許會被視為偉人。但他偉大不在於他是一個黑人。他之所以偉大,因為他能看穿這個時代的荒謬,並把眼光投注於那些更高更長遠的目標。如他太太米歇爾所言:When they go low, you go high。奧巴馬是一個多數美國人不配擁有的總統。

特朗普最近陷入逃稅疑雲。《紐約時報》說,他可能通過申報巨額虧損,合法避繳稅收整整18年。

面對如此嚴重指控,特朗普團隊不僅沒否認報道,還得意洋洋說:這證明特朗普是個商業奇才!他們說:既然法律有漏洞,特朗普不好好利用就是大傻瓜了。

雖然合法,這種避稅指控還是會重創一個總統候選人的形象,讓他顯得貪婪和虛偽。希拉里自然抓緊機會攻擊對手。她較早前在首場總統電視辯論上說,特朗普一定是沒交過稅,所以他才不敢公開納稅申報單。

但特朗普竟然厚臉皮地回應:「如果真是那樣,那證明我很聰明。」

特朗普過後更自信滿滿地說:這顯示他比任何總統候選人都瞭解美國複雜的稅項法律。所以只有他可以改善制度,讓人們少繳一些稅。

先撇開這個「商業奇才」竟有逾九億美元虧損不說,特朗普先前把自己包裝成來自體制外的改革者,但原來他一直是體制的最大得益者之一。人們可以指望他改變現狀嗎?特朗普說,他一旦成為總統「將不再效命於特朗普自己,而是效命於人民」。但就算我們相信他,他之前一再指控移民、少數群體、華爾街富商和奧巴馬總統等人沒有充分繳稅,以煽動支持者,現在他自己卻有避稅嫌疑,顯得十分虛偽。

雖然這樣,目前一切跡象顯示,特朗普的支持者依然對他不離不棄。事後特朗普告訴歡呼的支持者:「你知道嗎?我討厭他們(政府)揮霍我們稅金的方式。」他說:政府把人們的血汗錢花在不應該花的地方,他不繳稅是應該的!只有笨蛋才會把血汗錢交給這麼爛的政府呢。

這麼一說,特朗普的形象竟然從一名貪婪地利用腐敗制度賺大錢的資本家,搖身一變為與政府作對的民間英雄,贏得支持者喝采。特朗普讓支持者覺得,他將是擊倒巨人歌利亞的大衛。他是和人民站在一起,是在對抗這個欺壓人民的體制。

我們都會追隨那些敢於向體制比中指的人。較早前美國很多信仰自由主義的年輕人都支持桑德斯成為總統。他們多數很討厭特朗普,因為無法接受特朗普所代表的價值觀,例如種族歧視、反移民和男尊女卑。可是,他們心態上和特朗普的支持者沒有太大差別。這兩群人都不滿現有制度,都把希望都投注到了號稱來自體制外、肯代表他們立場的人身上。

特朗普的支持者不是笨蛋。就算對很多我認識的人來說,特朗普的話都頗有說服力。只是因為大馬媒體傾向於強調特朗普那些誇張而不切實際的言論,加上大家是以旁觀者而非當局者的角度來看美國總統選舉,多數人都有了「特朗普是個小丑,支持他的人都是腦殘」的印象。近一兩個月,大馬華社有很多文章諷刺特朗普,無非是說他證明了美國的那一套民主行不通、相比之下我中華民族中庸思想多有智慧云云。一轉眼,同一批評論者又紛紛頌揚被譽為小特朗普的菲律賓總統杜特爾,稱讚他打擊毒販的手法非常高明。他們說,有時我們正是需要像杜特爾這樣強硬和敢作敢為的領袖⋯⋯

他們忘了,很多美國人不也是因為覺得特朗普「可以解決問題」「手腕強硬」「敢作敢為」才支持他的嗎?很多人支持特朗普,是因為覺得他是個能幹的商人。我們常以為賺大錢的人就一定很厲害,因為他們專心做事,而不是像那些政治人物「只會講不會做」。

這種崇拜有錢人的心理不只美國有,在大馬華社裡也很普遍,不信的話去書店看看就知道了。本地最暢銷的書籍除了食譜,就是一大堆富豪的自傳,或關於這些人的致富秘訣。我們把有錢人當財神爺來拜,以為這些人一定比常人優秀,相信他們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理。每當李嘉誠、馬雲、巴菲特這些人開口講話,媒體都會詳細記載並刊登一個字,人們都會洗耳恭聽。

他們都愛講什麼話?無非是「做人要努力」「從商要老實」「我們成功的秘訣是尊重消費者」「我小時生活很辛苦,這讓我領悟到做人的道理」「人要追求夢想」「做你愛做的事情」「一個好的領導者會讓下屬跟他一起成功」。

你瞧,這種話每個人都會講。但它們的潛台詞往往是:你不夠我努力,不敢拋下工作、家庭去追求夢想,沒有passion,沒有think different。所以你賺的錢永遠都沒有我的多,你活該,你不該妒忌我的財富。我有錢是公平、正當和理所當然。這些富豪永遠不會告訴你,他們是怎樣利用法律漏洞、剝削員工、聘請最廉價的外勞、欺詐客戶、壟斷市場、和官員建立裙帶關係、用強硬的商業手段消滅競爭對手。勝利的人總是把自己書寫得很正面,他們不會告訴你有很多人跟他們一樣辛苦努力和有上進心,但最後沒有成功,而且是被他們殘酷無情地打壓。

他們不想你知道的現實是:有些人確實比較幸運,而命運無關一個人的品行。有的人十分努力,每天從早苦幹到晚,卻很難有成功的機會——你去工地看看就知道了,那些外勞努力嗎?辛苦嗎?你覺得他們會成為大老闆嗎?「只要肯努力就有出頭天」這種話可以激勵一個人去改變自己,但另一方面也會讓我們以為:凡是成功的人都比較高尚和能幹,凡是失敗的人都是好吃懶做或者無能。這是非常可怕的世界觀,會讓我們失去善良,成為打壓社會底層、阻止他們上進的幫凶。

當然,很多成功人士確實是白手起家,靠著非凡努力、耐心和實力去累積事業。事實上如果一個人不努力上進,他就很難成功。不管命運怎樣,我們都應該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任。但做人道理雖是如此,有的人確實比較幸運。例如特朗普,他年輕時從父親那裡得到巨額資金,用來創業。而且他生意屢屢失敗,破產時還是靠父親解救,似乎不是什麼商業奇才。

我難免覺得,很多大馬人覺得特朗普不配當總統,是因為覺得選他的人「比我們蠢」,「我們起碼比那些美國佬聰明一些」。這純粹是個人印象,很多人或許不那麼覺得。可是大馬不只一個言行上和特朗普如出一轍的人物。他們有各種不同的政治立場,但都愛發表有民族主義特色、表面上大膽其實明顯奉承群眾的言論,並用粗俗易懂的語言呈現。於是人們覺得他們敢怒敢言,他們也因此在市井間被視為民族英雄。在大馬這個未成熟的政治生態,說中聽的話似乎比真正解決問題有用很多。

事實上,特朗普那些「我避稅顯示我很聰明」的言論,跟我們大馬人常有並喜歡炫耀的那種小聰明有什麼兩樣?我們的政府太糟糕,因此我們也有了一個很好的箭靶。我們就算是開車超速、賄賂警察或避稅,都會把自己貪小便宜的行為講成是和體制作對,「警察根本就是要吃我們的錢,故意把速限放得那麼低,我超速有理,我向政府比了個中指」。這種態度很要不得,畢竟很多默默無名的人確實在冒著各種危險、犧牲個人利益去改變社會狀況。結果我們說他們是蠢蛋和理想主義者,到頭來頌揚的卻都是那些滿是小聰明、只會擺姿勢、並沒有真正去解決問題的人。這跟特朗普的支持者有什麼差別?

民粹主義在菁英和知識份子之間經常成為貶人的話,但民粹是一種症狀,它不是問題的根源。和我們一樣,特朗普的支持者確實有各種合理的不滿,他們的困境需要解決。但政治講的是協商,跟打擊生意對手不同,粗暴強硬的手腕並不適用於解決一個國家的問題。跟做生意不同,政治裡靠的不是什麼天才,而是那些肯放低身段去解決問題的人。套用桑德斯的話說:「如果每個人都是天才,這個國家根本就不存在了」,雖然我不認同桑德斯的很多主張,但這句話還真是一針見血。

美國總統選舉日子不遠了。很多美國人支持特朗普,但堅決反對他的人更多。對很多反對者來說,希拉里是唯一選擇,就算他們可能很討厭她。

美國一些媒體宣稱,特朗普是美國史上最不受歡迎的總統候選人,希拉里則是美國史上第二不受歡迎的總統候選人。八月民調顯示,59%的美國人討厭希拉里,和討厭特朗普的人(60%)幾乎一樣多。就算希拉里最後贏了,很多人還是會對她有意見,她在檯上若略有失誤,也會引起特別多批評。為什麼希拉里的民望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確實,希拉里很多地方讓人不安。她是個老道政客,在特朗普和桑德斯這些「局外人」面前,她全身彷彿散發著體制的銅臭味。她在很多課題如TPPA上的立場搖擺不定,見風轉舵。她和丈夫的克林頓基金會恐怕引起利益衝突,雖然克林頓家族承諾,一旦希拉里勝選將與基金會脫離關係。身為前國務卿,她和很多共和黨人一樣是外交鷹派,這讓厭倦了戰爭的美國人十分反感。

但選民對她最主要的負面觀感,卻是「不誠懇」和「不誠實」這些性格特徵。他們說,她一舉一動都顯得造作,不笑時很冷漠,笑起來則顯得虛假。加上希拉里近乎偏執地隱瞞各種細節,包括使用私人電郵服務器、在班加西攻擊事件後企圖將事情淡化,也讓人覺得她是個不老實的人。

但不老實又怎樣?如《華盛頓郵報》記者華德曼(Paul Waldman)所指,總統選舉本身不就是一場演出嗎?每一個候選人都試圖向選民呈現自己最好的一面。每個人本來就有用於不同場合的各種面具,政治人物更是如此。華德曼一針見血地說:一個「誠懇」的總統是否就比較明智、有原則、有遠見或清廉?人們要選的是國家總統,不是最優秀的演員,不對嗎?

希拉里雖然給人不誠實的印象,但她沒有像特朗普那樣一再無視真相、公開撒謊。特朗普不只拒絕公開稅單(並在總統候選人辯論中暗示自己曾逃稅),還因爲涉嫌商業欺詐而被眾人告上法庭、通過慈善資金會撈取經濟和政治資本、沒有向承包商支付足夠報酬。他在競選期間更是謊話連連,包括宣稱自己一直以來都反對伊拉克戰爭、宣稱全球暖化是中國一手策劃的陰謀等等。可是,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和《華爾街日報》9月聯合民調顯示,覺得特朗普不誠實的民眾只有59%,卻有69%民眾覺得希拉里不誠實。

或許因為特朗普以敢怒敢言形象示人,他謊話連篇都還可以給人誠懇的感覺。至於希拉里,她對一些課題的立場或許是見風轉舵,可是她肯承認自己改變立場。我們應該害怕那些知錯還要走下去的政客,他們不是「有原則」而是頑固,這會帶來文革規模的災難(因為毛澤東就是個例子)。和希拉里見風轉舵相比,特朗普乾脆否定自己過去講過的話,雖然媒體有紀錄他那些言論。跟立場說改就改的政客相比,這才是真的沒有原則。

說白了,這是赤裸裸的雙重標準。人們用來衡量希拉里的尺,比衡量任何一個男性總統候選人(包括特朗普、桑德斯、奧巴馬和她的丈夫)的都要嚴格。大部分人並不在乎一個男性總統的微笑是否誠懇,因為男性總統就算天天苦瓜臉,人們也會覺得他是心繫國家大事。如果男總統不拘言笑、態度冷漠,人們會覺得他自制力強,是理性的決策者。如果他手段無情、外交上充滿侵略性,人們會覺得他是個強硬可靠的領袖。

希拉里一開始就處於劣勢。特朗普和桑德斯等人可以顯得憤怒,可以盡情發洩感情,群眾會隨之起舞。可是希拉里是女人。如果她顯得生氣,人們會說她發脾氣,說她情緒不穩定。如果她流露母性的一面,人們會說她利用女性身分博同情。如果她面無表情,人們會說她城府很深,是可怕的女人。上一陣子她咳嗽和摔倒,結果被媒體大做文章,說她嘗試隱瞞病情,說她年紀大了身體虛弱,不該當總統。人們似乎忘了特朗普比希拉里大兩歲,而且女人一般比男人長壽。

如《大西洋月刊》一篇文章所說,希拉里言行謹慎,立場處處反映民主黨主流價值,有幾十年參政經驗。除了性別,她和一般主流政客大同小異,不該如此受爭議。相比特朗普完全不適合當總統,希拉里的不夠透明是小問題。可是,選民卻把她這點看得很嚴重。不管她做什麼,人們都會說她是野心膨脹、為權無所不為的女人——但男人有野心不僅不是問題,甚至會顯得有魅力。

歷史上,那些有進取心的女人都面對著「貪權圖利」「冷酷無情」「工於心計」等負面評價。武則天是出名的例子,她把大唐推向盛世巔峰,是個傑出的皇帝。中國三百五十帝只有她一個是女人,若非唐朝是多元社會,受到鮮卑族母系社會文化的影響,她恐怕也不會有這個機會。然而中國漢族的父權文化紮根到底比較深,她不得不使用各種手段捍衛自己的權力,最終還是被迫退位給男人。

書寫歷史的人評價武則天時都不太留情,說她為權而殺死至親,雙手沾血。但唐太宗李世民也殺死了親身兄弟、強迫父親退位,人們對他的評價卻十分正面,說他是最偉大的皇帝之一。沒人說李世民貪權圖利、冷酷無情、工於心計,因為他是男人。中國歷史上對親人殘酷無情的男皇帝多得是,為何只有武則天、呂后和慈禧太后這些女子成為人們的譴責對象?為何人們說她們貪權,卻覺得男皇帝用各種惡毒手段上位是理所當然?

就因為她們少了某個器官嘛。

當然,現在已經是二十一世紀。雖然全球女性領導人還是不多,但我們已經有撒切爾、默克爾這些傑出的女性國家領袖,她們證明了女人不只可以帶領國家,而且可以做得比很多男性領袖更好。

跟歐洲、澳洲甚至一些亞洲國家相比,美國在這方面超級落後,1789年至今四十多個總統沒有一個是女人。其實就算希拉里當選,美國和全球在爭取兩性平等的路上還會有很遠的路要走。奧巴馬當選總統後,美國很多白人覺得既然黑人等少數群體「已經」得到平等待遇,他們就無需再壓抑自己潛意識裡的歧視。於是,他們比以前更傾向於把社會問題怪罪在少數群體身上,而且還覺得自己站在道德高點,因為他們對少數群體已經十分包容。

對奧巴馬政府的失望(這個我以後會寫)和特朗普在這次選舉中的崛起,很大一部分是白人社會對黑人總統上任的反彈。我們可以預想,若希拉里當上了美國總統,性別歧視的問題短期內會更明顯地浮出水面。若真如此,這不意味著情況會變得更糟,它只是一個難以避免的陣痛期。

不管結果怎樣,我支持希拉里勝出,而這不僅僅是因為特朗普是個糟糕的人選,也不僅僅因為她是個女人。她是個務實的政客,有能力在複雜的政治生態裡爭取到不錯的成績。就算她的表現最終讓人失望,總會有些東西變得永遠不一樣:會有更多女孩相信自己有能力成為領袖,說不定包括未來一個比希拉里還要傑出的女總統。

有一次《國家地理》雜誌在Instagram發佈一張小野貓的照片。圖解說小野貓的父母被人抓去當非法寵物,小貓因無法適應,死了。

但很多人明顯沒看圖解,在圖下留言:「天啊小貓太可愛了!」「好想養一隻!」「哪裡可以買到?」《國家地理》想提醒人們非法走私動物造成的悲劇,不料人們一看到小貓如此可愛就想要去養,根本沒發現小貓死了,也不知道它父母正是長得可愛而被人類抓走。

好吧我承認,我也喜歡可愛的小動物。Instagram上很多人分享寵物照片,有些如柴犬Maru已經成為大眾寵物,填補了無數城市人的心靈。除了寵物,生態記者和熱心人士也會分享野生動物的照片,藉此教育大眾關心稀有物種。

這並不是壞事,例如《國家地理》有一個叫Photo Ark的項目,經常分享瀕危物種的寫真照片。照片裡的動物看起來有靈性,讓人不禁想要呵護。有時可愛的動物會促使我們照顧環境,對保護大自然是好事。

環保組織都清楚這點。人們為了保護可愛的大熊貓,而保護熊貓居住的竹林。那些不可愛、卻住在同一片森林裡的瀕危物種也會受益,雖然大眾對這些動物一無所知。所以,環保組織才一直把焦點放在大熊貓、老虎、海豚、北極熊這些有魅力的動物上,藉著這些旗艦品種(flagship species)鼓勵人們保護整個生態。

但可愛和美麗的作用有限。人們對大熊貓如此關愛,使大熊貓逐漸脫離瀕臨絕種的危機。與此同時,很多外貌醜陋卻同樣瀕臨絕種的動物,如長得有點噁心的娃娃魚,至今卻沒有得到應有的保護。中國政府把熊貓當成國家外交手段,娃娃魚則是中國上層階級鍾愛的野味。

在加拿大東部,每年春天是獵殺海豹的季節,有1萬多戶家庭以此為生。這本來不會有太多人關注,可是小海豹大眼滑溜溜、渾身毛茸茸,長得很可愛。七八十年代,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一次次將加拿大獵殺小海豹的殘忍過程,拍成照片和紀錄片展示在大眾面前。結果人們生氣了,紛紛站出來示威,反對殘殺小海豹的聲浪越來越高。

1987年因為輿論壓力,加拿大政府終於通過法令,禁止捕殺出生不滿十四天的嬰兒海豹。為什麼是十四天?因為出生十四天後海豹寶寶的毛色由雪白變灰,不再那麼可愛。於是人們不吵了,對他們來說不可愛或不美麗的動物就跟肉雞一樣,不需要保護。

是的,人類是虛偽和充滿矛盾的動物。除了這樣的雙重標準,我們對可愛的沈迷也帶來其它糟糕的後果。如《國家地理》那小貓照片的圖解所示,有些野生動物因為長得太可愛,成為非法走私動物的目標。今天,我們常常在社交媒體上看到有人發佈稀有寵物的影片,例如屬極度瀕危物種的懶猴。

去年網路上有一部短片被人分享了500萬次,影片裡一隻可愛的懶猴雙手高舉,牠的主人正在牠的腋下搔癢。影片的註解提及:懶猴喜歡搔癢。但印尼國際動物救援協會指出,高舉雙手是懶猴的防衛機制,牠的肘部能分泌毒液。這隻懶猴是因為恐懼,才有這樣「可愛」的反應。

《國家地理》一篇文章就提到,研究人員觀看了網上100部寵物懶猴的影片後發現,這些寵物都有營養不良、超重、生病、恐懼和處於壓力的症狀。懶猴是夜行畏光的動物,那些被抓來當寵物的懶猴卻只能待在籠裡,遭受明亮的燈光照射,無時不在緊迫狀態,而且視力容易受損。而且懶猴的牙齒有毒,因此市場上販賣的懶猴,牙齒都已經拔掉。

我們不是專家,觀看影片時不知道這麼多,只會覺得這動物好可愛,好想買一隻來養。但野生動物有各種一般人無法滿足的特殊要求,不適合飼養。要養就養貓狗吧,它們跟我們一起生活了數萬年,習性和生理上都適應了人類的生活環境。只要用心照顧,我們確實能為這些動物帶來一個很好的家。

然而,就算養的是貓狗,我們對可愛的追求也為我們「最好的朋友」帶來了各種痛苦。人們為了培養出大眼睛、短腿等「可愛」的生理特徵,不惜讓純種狗近親交配,增加了隱性基因缺陷顯示的可能性。那些我們眼中可愛的生理特徵,對狗狗而言是很大的負擔,會導致行動不便或健康問題。臘腸犬和小獵犬的腿很短,這在日後會引起慢性肘脫臼、脊椎盤破裂和癱瘓等健康風險。鬥牛犬臉部扁平,常阻撓正常呼吸。至於眼睛較大的犬種如北京犬,它們凸出的眼睛容易移位,導致失明。

所以,我們最好避免飼養純種貓狗。有需求就有供應,為了滿足我們對可愛的需求,飼養者會培養出一代比一代畸形的動物。當然,如果大家都能領養流浪貓犬是最好。我們覺得貓狗很可愛,但它們是天然的獵食動物,流浪貓犬不僅在惡劣的環境下自生自滅,也會殺死小動物,破壞當地生態。對其他小動物來說,這些「可愛」的貓狗簡直就是災難。

其實可愛是很主觀的,大自然眼中沒有所謂可不可愛。我們人類是會把孩子養大的動物,會因本能而疼愛與幼兒相似的東西。這不是壞事,畢竟可愛的貓狗也值得有人疼。可是,我們不能因此就不去關愛那些不可愛的人事物,他們也有自己的生活價值。

外表上的可愛常讓我們產生一廂情願的感情,但我們是否真的了解那些可愛的動物想要什麼?當我們看到一隻可愛的金絲猴,我們會想要把它抱回家養,還是去了解它的習性、去保護它所居住的森林,讓它過它應該過的生活?我想問題就在這裡。感覺很重要,它鼓勵我們追求一些值得追求的事情,例如讓小動物有更好的生活。但如何去真的做到這點,靠的還是知識和理性。

任何企業都想從我們身上得到錢,或者某種可以賣錢的東西。今天,讓我們看看那些科技企業怎樣用一些不明顯的手段影響我們的決定,以得到商業利益。

眾所周知,谷歌是靠用戶資料賺錢的。它必須讓我們交出名字、歲數、性別、性取向、地址、宗教、喜歡用的牌子等各種信息,也必須說服我們允許它跟蹤我們在網上的所有活動,並把這些資料賣給廣告商。舉個例子,一個用安卓手機的人如果上網讀關於麥當勞的資料,谷歌會紀錄她閱讀資料的時間,然後再紀錄她下一次去麥當勞用餐的時間。谷歌會把這個資料賣給麥當勞,協助麥當勞評估宣傳策略是否行得通。這樣麥當勞就可以設計出更精準的廣告來。

但很多人都看重自己的隱私,覺得自己在網上的一舉一動都被觀察是很恐怖的事情。他們擔心,如果這些資料落入政府或壞人手中,會不會對自己不利?

谷歌知道這些擔憂。為了讓我們乖乖交出資料,谷歌不僅提供各種免費服務,例如搜索引擎、電郵服務和線上地圖,更大量投資在人工智能上。

為什麼是人工智能?因為人工智能的系統需要儘可能擁有我們的更多資料,才能帶來貼心的服務。例如,谷歌必須知道我們每天早上幾點出門、在哪裡上班,才可以通過Google Now即時提供交通情報。換句話說,我們如果不讓谷歌知道自己的一切,就會錯過這些功能。於是我們也開始覺得,交出個人資料是為了谷歌大神帶來方便,而不是為了它把這些資料拿去賣錢。

正如谷歌通過人工智能提供最簡單好用的線上服務,在另一方面,蘋果公司憑著it just works的理念,設計出盡可能簡單好用、少麻煩而且整潔美觀的手機和電腦。

蘋果設計產品時總是追求簡單,一方面是因為要讓科技變得普及,讓任何人都覺得他們的產品好用,另一方面這也成了他們近乎瘋狂地淘汰一些「過時」科技標準的藉口。例如,蘋果曾帶頭淘汰電腦上的軟盤驅動器和光碟機,近年又通過新款MacBook淘汰USB C以外的所有連接埠。至於手機和iPad,則本來就只有一個用來插電的連接埠,和最近他們從iPhone 7上砍掉的耳機孔。

確實,上述被淘汰掉的標準都有缺點,而且蘋果通常都有很好的理由讓消費者接受他們的選擇。例如,移除軟盤驅動器帶動了USB標準變普及。蘋果移除了光碟機,才可以生產出輕薄的MacBook Air。不支持Flash讓iPhone可以比較省電,移除耳機孔讓iPhone 7可以比較透徹地防水。和谷歌一樣,蘋果把這些犧牲和某些明顯的好處扯在一起,於是整個市場也習慣了由蘋果來決定這些東西。要有進步就要有淘汰,這道理大家都懂。

但蘋果這麼做並不是沒有從中得到商業利益。例如,蘋果通過移除光碟機讓使用者進一步淘汰唱片,於是人們更傾向於從蘋果旗下的iTunes服務購買音樂。人們也停止用軟盤或光碟來安裝軟體,而是從蘋果的App Store下載。為了阻止人們下載盜版音樂,蘋果的iOS系統對Torrent等常被濫用來下載非法音樂的服務並不友善。iPhone 7淘汰了耳機孔,而蘋果旗下Beats剛好是最大的無線耳機生廠商。iCloud服務業讓人們可以輕易從任何裝置上下載個人擁有的文件、照片、音樂和資料,可是這意味著要換去其他牌子的電腦和手機就會變得很不方便。而且為了充分使用iCloud,使用者最好同時擁有多架蘋果產品。

很多使用者明白這些都是赤裸裸的商業決定,但他們不生氣,因為光碟很佔空間,因為輕薄的電腦確實比較好,因為從可靠的地點下載音樂和軟件比較安全,因為iCloud讓人們不需要擔心備份的問題,因為無線耳機解決了電線糾纏不清的麻煩。但這些是進步的唯一方向嗎?我相信不是,只是這剛好是同時滿足了商業考量和用戶需求的那一條路。
 雖然蘋果在科技企業間有一定的領導角色,但它的產品相對昂貴,市場滲透率絕對不如臉書。今天,幾乎每一個可以上網的人都有臉書戶口。我們在臉書上聯絡感情、分享照片、討論政治、宣傳活動。今天臉書更成了很多人閱讀新聞的平台,它對媒體業和政治的影響值得另開一篇文來寫。

雖然這樣,我認識的人大多不是很喜歡臉書。

既然是不喜歡,為什麼不乾脆刪除戶口、不去用它呢?理由很簡單,因為他們認識的每一個人都在臉書上。它讓我們不需要每天約人出來喝茶,也可以無時無刻跟幾百甚至上千個人保持聯繫。對很多人來說,離開臉書等於跟四分之三個世界斷絕來往。
 因為臉書讓每一個人發表的每一個東西都能輕易的給很多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看到,於是每當我們想分享一件事情,都會很自然地分享在臉書上。這是個循環,當我們越來越傾向於在臉書上發表東西,這也就意味著越來越多東西只能在臉書上讀到。今天,如果某舊同學宣布結婚,那個沒有用臉書的人肯定是最後一個知道,或者他根本不會知道。

在商界這叫做「網路效應 」(Network Effect),意指一家公司的產品或服務會隨著使用的人數增加,創造出更多價值,進而吸引更多使用者。當使用者達到一定的數量,那個產品在市場就會變得難以取代。微軟也很好地使用了網絡效應,例如本來供專業人士使用的 Microsoft Office讓Doc和Docx這些不開放的格式無處不在,結果很多其實不需要用Word的普通人都不得不安裝昂貴的Office來打開這些文件,甚至開始以為在電腦上打字最好用Word。今天依然有很多人覺得電腦非跑Windows不可,其實唯一的理由也是因為Office的網絡效應。

回到臉書,很多人沒發覺到臉書的設計其實十分善用心理學,特別是所謂的互惠原則。當我like一個人的狀態時,他會覺得我認可他的立場,因此會對我產生好感,於是去我的頁面看下,並like回我寫的東西。他甚至可能因此覺得受到認同,並在臉書上發表更多東西。

臉書這個設計厲害的地方是,要按讚是很容易、很隨性的一件事情,它不需要我們付出任何時間和精力,甚至常有人文章還沒讀完就先在下面按讚以表示支持。但這個無心動作能讓對方覺得得到認可,甚至覺得需要做點什麼。這跟當一個推銷員給顧客一顆糖果,或者稱讚一下他,對方就會不好意思推掉她接下來的推銷,是完全一樣的道理。

當這一切我按讚他高興、他按讚我高興的循環都發生在臉書上,自然就意味著大家都花更多時間在那裏、發表更多可以吸引人們上臉書八卦的內容,最後大家都因此變得不可以沒有它。臉書會這麼成功不是意外。

讀了這麼多,我想大家都可以明白一個道理:任何好東西都有它的價錢。當某個方面給我們一些利益,他們肯定也會從中得到什麼。不可能會有人想幫我們而沒有其他動機,但這世界就是這樣運作的。

幾天前跟A聊到原住民的文化,A感嘆說,原住民好像都很注重人和土地的關係,這點跟城市人很不一樣呢。例如,我國本南人(Penan)的文化強調只取所需,相信森林應該好好經營,不應該無節制開採。他們割了一顆樹後會留下印記,表示這顆樹將保留到下次收成。而且,本南人會避免採集太多食物,如果食物超出個人需求,他們不會儲存起來,而是分享給其他人。

原住民未必聽過環保。但他們衣食住行都靠森林,不得不經營所依賴的土地。我相信這不是因為理想,而是為了生存。如果你銀行裡有一筆錢,你也會謹慎利用和投資,我想原住民對森林的看法差不多是那樣。

就算是龐大複雜的文明,也未必不能經營大自然。例如去年一群國際研究者宣稱,各種跡象顯示,亞馬遜熱帶雨林有一大片寬達15萬4千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可能是人類長期經營而成。亞馬遜河流域一帶本來是沼澤,土壤中很少養分,但公元前3000年當地密密麻麻都是村莊。專家懷疑,當時居民引進了適合微生物生長、能不斷再生的黑土(terra preta),使土地變得肥沃,以便農業。

歷史生態學家克萊門(Charles Clement)博士在報告中說,這些居民掌握的技術不僅能不斷改變森林狀態,還能有效管理森林。僅在近幾百年內,因為西方殖民者入侵和疾病,當地居民多數死去,亞馬遜流域才恢復成原始狀態。

我覺得這很有趣。當時居民並非破壞環境,也並非不去碰它,而是刻意去「改善」和利用。有些都市人提倡捨棄文明擁抱天然(《阿瓦達》代表了這種理想),但鑒於人類人口龐大,我們不可能不繼續發展,何況森林也不是友善的生活環境。與此同時,我們當下發展模式浪費土地、提倡消費,而且刻意劃分人與自然的關係,這不可以持久。我們需要在發展與環保之間達成最有效率的平衡。

今天,很多人以為亞馬遜熱帶雨林自古以來都人跡罕至。我們很難想像那些茂密雨林曾經住著八十萬到五千萬人口的文明。但大自然再生能力很強。美國歷史頻道一系列紀錄片就有探討過,如果人類消失,地球會怎樣?紀錄片推測,區區五百年大部分城市都會徹底消失,地球很快就會恢復人類出現前的樣貌。20萬年後,一旦塑料分解,地球上將再也找不到人類生活過的痕跡。對存在了46億年的地球來說,人類只不過是一場痢疾。

可是人類不是這麼想,它相信自己是地球主宰者,愛怎樣就怎樣。它忘了自己不過是地球上其中一種生物,論數量比不上細菌、病毒和螞蟻,論成功比不上生存了3.5億年的蟑螂,甚至連古代人種直立人(homo erectus)都還沒比上(直立人生存了190萬年,人類(homo sapiens)存在了20萬年——專家較多認為,直立人不算人類直接祖先)。它忘了地球發生過多次大規模生物滅絕,很多一度稱霸的物種從地表上消失。

因為我們這樣傲慢和自以為是,我們很容易把文明想成和環境對立,覺得城市顯示人類征服了大自然。對我們來說,大自然是指我們還沒破壞的森林海洋。我們可以保留一些當國家公園,週末時可以去「體驗大自然」,除此以外她和我們並沒有什麼關係。

但真的是那樣嗎?

大家有機會不妨觀察一下螞蟻窩。蟻穴裡面很複雜,有各種用處的房間、種蘑菇的農場、通風排水的管道、保持溫暖的系統,好像一座城市。一些蟻穴組成蔓延數千公里的網路,規模好像國家。我們讚歎蟻穴時,都說是大自然鬼斧神工,不說那是螞蟻文明,也不覺得螞蟻破壞環境。但螞蟻很厲害改造生存空間,而且一些螞蟻被人類無意引進新環境時,會搞到當地小動物絕種,和人類發展和破壞大自然的情形很像。

和螞蟻一樣,人從自然取材,建立城市和國家以改造生活環境。我們把自己隔離在城市裡,以為這小小蟻穴就是世界,僅剩的森林和海洋供我們消遣。但大自然不只是森林海洋。地球上任何資源和每一條生命都屬於自然,包括我們建設城市的磚瓦、鋼骨和水泥,包括地底的石油,包括我們做手機電腦和汽車的各種金屬,包括我們吃的動物和植物,包括吸入的氧氣、呼出的二氧化碳,也包括我們由無數細胞組成的肉體。我們是自然的產物,我們的城市和森林裡的蟻穴一樣,也是建立在這個大環境之中。

我們花半世儲蓄買房,把地球劃分成國家,在地圖上標示城市。我們殺死無意闖進市區的野獸,因為它們「不屬於」這裡。但人的生存空間和很多動植物的家園重疊。一隻麻雀相信不覺得城市屬於人類,也不知自己身在哪個國家,不知那國家有什麼法律。那依然是它成長、覓食、尋找伴侶和照顧幼兒的天地,就算沒有人類會說,那座城市屬於麻雀、蟑螂、老鼠和細菌。

如果我們明白人類為自己設計的生活環境也是大自然一部份,我們將清楚地球上資源有限。一個蟻穴需要周圍環境,我們的鋼骨叢林也十分依賴周圍樹林和海洋。只是我們把生產和獲得食物與物質的系統建立得太完善,讓我們無需打獵和親手殺死動物就可以在市場買到肉,讓我們無需親手採礦就可以用手機上網,無需拿起斧頭砍森林、趕走野獸就有房子住,無需去河邊就有水喝。

於是,我們離不開舒適的蟻穴,看不見外面世界,看不見這個系統並非自給自足,忘了它需要從周圍環境獲得源源不絕的材料。一旦周圍環境資源耗盡,這個龐大複雜的工廠會停止生產我們所需一切。我們把大自然想成週末消遣的地方,忘了那是人類生存的整個大環境,看不見自己無所顧慮地啃食在破壞地球。一旦森林消失、海洋死亡,一旦空氣中二氧化碳含量過高,人們引以為傲的文明也將無法自保。

身為業餘時練習寫作的打工仔,我寫任何課題都希望讓讀者覺得,我在和他討論或分享一個話題,不是高高在上地說教。我是缺陷多、在努力進取的普通人,《星洲》讀者也不乏比我厲害或聰明百倍的大師。這只是個人小小目標,而且我很多文章沒做到這點,進步空間很大。但除了寫作者,很多媒體似乎也少了這種對讀者的尊重。

例如,很多媒體在呈現一些課題時,總喜歡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他們假設讀者無知而愚蠢,媒體的義務是指點迷津,讓讀者有正確的資訊、世界觀和道德觀。

當然,如果讀者全知,我們就不需要媒體了。媒體確實是要讓讀者擁有資訊。這是媒體的存在價值。可是,雖然媒體人都涉獵甚廣,對課題的認識比很多人全面,但我們不可能是所有課題的專家。我們無法避免寫一些自己不熟的課題,雖然目的是讓更多人對那件東西有基本認識,但讀者群裡總會有一些有關課題的專家。

如果我們的口吻彷彿面對著一群無知的讀者,對那些大師級讀者來說絕對是班門弄斧。所以,不如把文章或新聞報道當作是與讀者的分享和討論,這是比較謙虛的姿態,也讓媒體更平易近人。

當一家媒體看不起自己的讀者,我想讀者可以感受到。如果媒體假設讀者是聰明的,那能滿足到讀者的自尊心,媒體也無須擔心呈現的內容「太有深度」,因為聰明並且有上進心的讀者喜歡有挑戰性的內容。

無論是在本地還是海外,讓我覺得看得起讀者、聽眾或觀眾的媒體不多。本地媒體中做得比較好的是BFM電臺(星洲近期比較著重於專題報道,我覺得也是很好的方向)。BFM除了有很多關於商務的內容,也會深入探索各種課題,例如法西斯思想以什麼形式存在於現代社會?後現代主義在英雄漫畫中有什麼影響?我們要怎樣把慾望轉化成建設?還有大馬歷史和政治裡一些比較不為人知的細節或宏觀趨勢。這些課題聽起來很抽象很學術性,可是和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只是大部分媒體假定大眾不肯深入思考,所以都會迴避。但我們可以深入簡出,滿足對一個課題理解程度不同的人士。

除了內容,媒體的口吻也很重要。以《紐約時報》網絡版為例,該報每天都會向讀者呈現所謂的briefing(簡報),說白了是精選新聞的濃縮版。每日簡報的開頭是「早安,您今天需要知道的新聞如下」,彷彿是白宮幕僚向總統匯報國家大事,讓讀者覺得自己是VIP。相比之下,一些媒體可能會如此報道:「報稅時你不知道的十件事情」,雖然記者可能沒意識到什麼,語氣上微微的差別卻讓人覺得,記者已經預先假定讀者一無所知。對此,語氣上的稍微修改會有很大幫助。

比較糟糕的情況是,當一家媒體想吸引某讀者群體,卻對這群讀者有偏見。例如某虛構媒體以年輕人為對象,但在該媒體職員的眼裡,年輕人都是愛玩、沈溺於流行文化、膚淺並不願意接觸較深課題。(身為九零後,這只是些我覺得長輩對我們這一代人常見的誤解,這裡隨便舉個虛構例子。)

因為這家媒體已經先入為主,為了吸引年輕人,它可能會積極報道有關韓流或寶可夢Go的內容。這或許真的能吸引一些愛玩的青年,但更多青年比較關心房地產或理財的內容,看到媒體如此淪落,反而十分厭倦。而且媒體既然對眼中時下年輕人的趨勢有所偏見,那報道中難免採取斥責或看不慣的立場,例如「上臉書多了會變得懶於思考」「青少年玩寶可夢Go變殭屍」。年輕讀者會對這樣的報道有什麼看法,相信已經一目了然。

不管一家媒體的對象是什麼群體,我們都應該明白,我們的讀者群多元而樂於學習。我們別忽略了讀者群的進取心,他們讀報紙本來就是為了擴展視野。媒體都要賺錢,但一家傑出的媒體應該能讓讀者理解每一件事情的複雜,如果不相信讀者的思考能力,就不可能做到這點。

當一家媒體看得起讀者的智商,那自然會滿足到人們的自尊,這是人之常情。他們會樂於告訴別人,這是他們選擇的精神糧食,聰明人都選這份刊物、聽這個電台喔。他們會說,這份報紙看得起自己的讀者,經常提供有深度的專題報道,你想要了解國家大事或者天下事,就別看那些每天都「IS又殺死十個人世界好可怕」的內容工廠了。在競爭激烈、免費媒體變得普及的資訊時代,這是任何一家媒體可以用來脫穎而出的方法。

知名分析員Benedict Evans說過,看似玩具的東西往往就是未來。我相信不到十年,精靈寶可夢Go(Pokemon Go)背後的擴增實境(Augmented Reality,簡稱AR)科技會讓我們司空見慣。其實這技術存在了很多年,只是一直未成熟,而且未落到商家手裡。今天吉隆坡街頭到處是低頭看手機快步行走的青年,顯示AR商業潛質龐大,而任何能賺錢的東西都比較有可能成功。

毫不意外地,很多人看不過去。他們說,人們怎麼能沈迷於一個這麼沒用的遊戲,科技把小孩變成連過馬路都不會看車的喪屍。但在輿論的另一端,也有很多人指出,精靈寶可夢Go能鼓勵孩子多走出去運動,甚至能促進和陌生人交流,未嘗不是好事。

我很少玩遊戲,精靈寶可夢Go到現在也沒碰。不是覺得它不好,純粹是工作挺忙,剩餘的時間可以用在其他事情上面。但說真的,我蠻驚訝精靈寶可夢Go冒起後,大家彷彿發現新大陸,把它當成一個全新的東西來討論。事實上,精靈寶可夢Go完全符合科技發展的趨勢,所謂「科技讓人走出去運動和結交新朋友」其實早就已經在發生。

十年前人們都是待在室內用電腦,不管是玩電腦遊戲、找資料還是上社交媒體。那時很多長輩擔心,年輕人都待在房間裡「玩」電腦,不肯多出去和人類交流或接觸大自然。(在那以前,人們都是待在家裡看電視。)很多人有了「科技讓人少和外面互動」的印象,而即使是智能手機出現後,人們依然覺得科技與「現實世界」必然是對立的,他們說人們即使是在戶外或和人交流,也都是在當低頭族。

我想人們之所以會產生低頭族這個刻板印象,主要是因為智能手機取代了很多東西,同時充當很多工具。我們可以用它來下中國象棋、讀《孫子兵法》電子書版和《星洲》電子報、聽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等,當然也可以把它當地圖、打字機、字典、資料搜索器,可以用來跟親人朋友和陌生人聊天。和以前不同,現在我們無時無刻、在任何地點都可以用手機做到上述所有事情。問題是,我們做這麼多都是用同一個裝置,很容易讓人產生沈迷的印象。

今天大部分人的主要裝置已經從桌面電腦(desktop)轉移至智能手機,特別是在中國和印度這些新興經濟體,智能手機更是大部分人的第一架電腦。這意味著我們和電腦互動的方式正在徹底改變。從前因為硬件的限制,我們只能在室內用電腦,並不能同時進行戶外活動,因此科技和戶外活動確實對立。但這只是過渡期。智能手機出現後,科技不再是阻擋人們走出去的東西,它正在轉型成一種廣增(augment)戶外體驗的工具。也就是說,這些科技能成為戶外活動的好幫手,鼓勵我們更常走出去探索新事物。

例如,現在我們要去吉隆坡街巷尋找美食或去旅遊景點,都會打開Foursquare看其他人對檔口、餐廳或景點的評價。Foursquare可以用手機的GPS技術,我們在戶外時,它可以告訴我們附近有什麼景點值得去。因為Waze和谷歌地圖,我們可以放心去那些沒有去過的地方,而不怕迷路;就算沒有車子,也可以用優步。而很多社交媒體如Meetup和臉書、WhatsApp的群組功能更可以安排我們尋找志同道合者,一起組織活動。我有個朋友就經常通過Meetup尋找熱愛戶外活動的陌生人,一起去登山和參加激流泛舟。

因為這個原因,我個人傾向於相信AR會變得普及,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簡稱VR)技術反而會是小眾的東西。VR或許適合拿來打電動之類或應用在電影院之類的,可是大部分人想要的,不過是那些能讓他們認識更多人、去更多地方的科技。換而言之,科技始於人性。因此我對AR比較有信心,而且AR的商機非常明顯。

是的,商機很重要。一個科技能不能幫商家賺錢,到底還是它存亡的原因。我們可以預想在AR技術普遍的未來,街上到處會有鼓勵我們消費的有獎遊戲,例如在商場購物可以收集虛擬寶藏,然後買東西就會有折扣。我想像,以後我們在街上遇到一個帥哥,不只可以輕易讀到他的臉書profile,知道他是否單身,還可以知道他喜歡用什麼品牌的香水。

因此虛擬世界和現實世界結合的反面是,我們消費者的注意力將為此付出代價。畢竟,我們現在活在注意力經濟(attention economy)裡。現在網上有無限的信息,它們都竭力吸引我們的眼球,鼓勵我們花時間讀無謂的新聞、玩遊戲、看搞笑的影片。在注意力經濟裡,這一切都是為了賣廣告(或撈政治資本)。一旦穿戴技術如谷歌眼鏡或蘋果手錶開始普及,我們將更容易被分心,於是浪費更多有限的精力去消費資訊。那時,我們連看手機都不需要,低頭族這個詞彙也會成為過去,因為推送通知無時無刻都能自動出現在我們的眼前或手錶上。如果AR就是未來的一部分,這些爭奪我們吸引力的內容更將和現實環境結合。那將會是很諷刺的局面,一方面科技不再成為阻止我們體驗戶外的東西,另一方面它也將更加無所不在、無時無刻地干擾我們。

我們要怎樣應對這樣的環境?我想其中一個方法是認識到自己的注意力和時間有限,並經常提醒自己不要去理會無關痛癢的內容。《美少女提出十個條件徵婚》這類「新聞」或某部長說了一些內容空洞、撈取政治資本的話和手機螢幕上出現的那個寶可夢精靈一樣,它們存在的目的都是要爭取你的注意力。你可以選擇理會,但你也可以選擇去做更有用的事情,例如讀一本電子書,或用Excel整理個人預算、用手機寫一篇關於寶可夢Go的評論文章。科技不是問題,問題在於它什麼都能做,看你選擇怎麼用它而已。

Instagram近幾個月改了一堆東西。先是把深得人心的舊icon換掉,然後一個月後效仿母公司臉書改版動態頁面,不再依發佈時間排列。幾年臉書改版News feed時引起用戶很大反彈,千千萬萬人聯署要求臉書恢復原先的版面,將News Feed更新重新按照時間順序排列。但臉書沒有理會,最後大家也接受了現實。

這個月,Instagram明目張膽抄襲Snapchat的Stories功能。忠實用戶當然更加不爽,說Instagram越來越複雜、不那麼簡單好用了,說新功能很白癡,說Instagram沒有創意,說它不尊重用戶。

這些主要的社交媒體每一次改版都會罵聲四起,可是大家一面罵一面還是會乖乖繼續用。我很少聽到有人講要抵制臉書,有講到的也沒做到。社交媒體雖然選擇多,但每個人都只用那幾個,在21世紀,你不用它們就等於跟世界斷絕聯絡。(真正情況沒想像中那麼糟糕,我自己就停用過臉書將近三年,其實沒差啦。)
 所以說真的,如果連關掉戶口都做不到,我們就沒有籌碼要這些免費的社交媒體尊重我們。除非大批用戶關掉帳戶,不然臉書和Instagram睬我們都傻。我們說臉書不尊重用戶意見,但臉書沒收過我們一分錢,它既然不欠用戶什麼,那憑什麼尊重用戶?我們不喜歡臉書和Instagram改版動態頁面,但大家都知道社交媒體靠的是賣廣告,人家不用賺錢嗎?

如果想要尊重,那我們最好用每個月都要給錢的服務。我們不爽就停止給錢,這樣他們自然會儘量滿足每一個忠實用戶。

問題是,每個月給錢的社交媒體,有人要用嗎?互聯網讓我們習慣甚至依賴免費的東西,甚至音樂電影也都是非法下載。我們每日作息都離不開臉書、谷歌這些免費服務。久而久之,我們甚至覺得免費不僅理所當然,甚至這些免費服務還有義務滿足我們。更誇張的是,人們還會要求那些他們還沒有消費的東西符合自己的期待,例如每年蘋果三星推出新產品都會有人講沒創意大失所望什麼的。呃,先別管這些都是first world problems,不喜歡就別買啊,人家推出的新手機也不會影響到自己已經擁有的那台。少一些為你製造花錢的藉口,不好嗎?

試想如果谷歌宣布明天開始給錢才能用,我覺得幾乎所有白領工作都會受很大影響。或者,假設谷歌和臉書明天開始過濾某些政治立場的內容,我們又可以怎樣?別忘了這些都是私營企業,反正我們消費者又沒給過一分錢,他們怎樣改都不欠我們一個交代。

以上兩種可能都只是思想實驗。短期內,收費模式和審查內容都不符合臉書和谷歌的業務。但人們很少從商業角度去理解一個產品。以臉書和Instagram為例,消費者喜不喜歡都好,我們口中很蠢的改版是為了擴展市場和賺取利潤,有很明確的戰略方針,不是為了滿足一分錢都沒給的忠實用戶。社交媒體只需要吸引新客戶,並想辦法通過廣告等從現有的客戶身上撈錢。以Instagram為例,它的用戶是Snapchat的5倍,Instagram Stories雖然毫無創意可言,但可以讓Snapchat對潛在用戶而言失去吸引力,藉此為臉書化解掉威脅最大的競爭者。三年前Instagram抄襲推特旗下Vine的功能,雖然Vine做得更好,但現在Vine幾乎沒有人在用,臉書又贏了一步棋。

我們經常不明白這點:消費者的喜好並不反映企業的利益,特別是如果這些企業不在乎我們口袋裡的錢。這就是免費的代價。臉書和谷歌通過不收費的策略壟斷了市場,但就算競爭激烈,我們有很多選擇,我們也會失去一些東西。

例如,為何今天的媒體都在報道一些吸睛但毫無新聞價值可言的內容,例如「美少女開出10個條件徵婚」之類的?你可以說一個很多免費選擇的環境意味著企業(例如免費閱讀的媒體)不得不竭盡所能討好我們,說那是好事。但討好我們和提供有品質的東西完全不一樣,甚至有衝突。君不見政黨都在用種族主義或煽情的言論討好選民?

我們不只不願意去供養各種為我們帶來便利的服務,更不願意去為國家的未來付出,包括和其他族群互相妥協、扶助弱勢群體,去用實際行動為國家和社會付出一份力。我們要言論自由,卻想禁止別人說我們不喜歡聽的立場。我們要好的政府,可是又只肯在免費的臉書上打打廉價嘴炮,發表一些符合大眾期待的立場。我們要更多權利,可是都指望英雄替我們爭取,還害怕其他群體如移民跟我們有一樣的權利,說那是槍飯碗。

所以啊,我們只值得這麼多。

我們活在一個相當富裕和平的時代,結果成了一個將任何事情視為理所當然免費的社會。我們忘了一切事情都需要我們去爭取或者付出才能得到,包括好的政府和尊重使用者的服務。世界上依然有很多不公,大家應該爭取一個更好的社會。可是天下沒有什麼是我們應得的,好的制度和政府並非理所當然,滿足用戶的臉書不是,甚至和平也不是。這一切都是人們不斷爭取、妥協、犧牲的成果,如果我們要繼續前進,我們也必須像前人一樣肯去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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